“淳风博士,学生愚钝,不知如何计算得出‘七百八十里’这个答案?”一声疑问打断呂珠的缥缈神思,令她的注意力再度集中到了李淳风。
迎着学生们迷惘懵懂的目光,李淳风淡淡道:“这一道数术题意在考验各位的‘均输观’。所谓均输,字面意义即‘平均输出’。‘均输观’并不局限于数术,还能推用至民生大计。譬如汉武帝时期,大司农颁下一道均输令,命中央以统一价格征收买卖民生物资,意图平抑物价,扶持积贫之地,削弱强富之州。”
停顿片刻,李淳风的语气稍稍加重:“各位皆为贵族子弟,他日必成国家栋梁,纵观历朝历代栋梁者,往往锋芒毕露又刻意炫耀技能,反为其招来杀身之祸。各位,勿忘‘均输观’,一时逞强,不如‘清静无为’。”
“清静无为”属于道派思想,主张心灵虚寂,国学生们听完立刻笑出声,更有一位胆大者提问李淳风。
“博士,您今日感慨良多,可是因为裴氏正得盛宠?学生有一位远方亲戚在齐王府任幕僚,听亲戚说,裴承秀领兵打仗能力并无十分出众之处,狐假虎威,招摇过市。”
此番议论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正月一日以来,长安城街头巷尾对于裴氏的讨论铺天盖地,哪怕是涉世未深的国子监学生,也时常私下集会谈论,或是羡慕裴氏之恩宠,或是腹诽裴氏之殊荣。
李淳风两只手撑在讲台,目光平静:“七百八十里,也是长安与沧州相隔之距离。裴承秀浴血奋战在沙场,你们为后辈,应敬重她。”
李淳风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嗓音醇厚温和,缓缓的,不急不慢的,像极了赞许,以至于坐在最前排竖起耳朵专心听他授业的学生也忍不住咧嘴一笑,想入非非道:“淳风博士,您如何看待裴承秀?听说裴府的门槛快要被媒婆踩烂了。”
稀松平常的一句玩笑话,令呂珠心中同样泛起了疑惑。自从被须菩提封印了大部分法力,她再不能暗地里尾随裴承秀,也不知裴承秀与李淳风是否还有私下来往。
众人皆期待李淳风的回答,然而,李淳风薄唇一勾,淡淡道:“为人师表应谨言慎行,不应武断地议论裴承秀。”
“今日到此为止,散了罢。”
李淳风在国学监西舍拥有一座单独的别院。不受秦王召见之时,他或是在钦天监编纂天文历法,或是在此地整理书籍准备授业之所用教案。
尔今正值农历新春长假,国子监各科也都停课。考虑到大雪封路、极少数国子生不能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李淳风遂放弃休假,临时起意为学生们准备了几堂不同于平时枯燥无味的课业,即从《九章算术》中挑选了几节比较重要的数术理论来授课。
先前在秦王府议事已觉几分疲惫,不曾料到今日来听课的学生人数超过预期,一堂课业传授下来,李淳风嗓子干痛,不时地轻微咳嗽。
煮一壶顾渚紫笋茶,满室茶香淡淡。
李淳风抬手翻开《九章算经》书页,打算再备一堂课,目光却意外的瞥到一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
李淳风面色不变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便不迟疑地把它揉皱。
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弯的弧线,悄然无声地弃落在楼阁外被白雪覆盖的灌木丛中。
在青灯书卷的陪伴下,李淳风磨墨濡毫,笔势迥劲。
忽然的,他蹙了蚕眉,凤目涌上一丝复杂,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刹那停笔,急急的起身下楼。
北风卷地,漫天飞雪,他忘记披狐裘大氅,修长的手冻得发红,在皑皑白雪地里仔细地摩挲着,寻觅着。
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锦缎白袍,浸透了他的衣襟,刺骨的寒冷令他不时的蹙眉低咳,然而,仅仅是一会儿,大雪好像停住了。
李淳风愣住,缓缓地抬头,看见一位碧衫白裘的姑娘为他撑着纸伞,朝他展露明媚笑靥:“淳风博士,您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