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姑母一家就是这般通情达理,还是气愤难平立时要走,最终被兄长挽留劝说妥协至此,总之,名为游玩,实为什么心照不宣。一家人上山前就决定好留宿,玉蝶的爹爹就是送客去的。所以,到时候灰溜溜告辞下山的,其实是他!在山崩中丧生的,倒是姑丈、姑母和表少爷!之后在惨祸现场收拾残局的年轻男子,却是你!你岳丈这幸存者怎不出面?想他毕竟年事已高,经此惨事难堪打击,也许卧病在床。岳父有事,女婿服其劳!那时你已被默认,因为小姐除你不嫁别人,但她父亲必然对你不满。这次正是你出力的时候!
“但是,你再如何殷勤,也无法讨岳丈欢心。因为,他一见你,立刻想起惨死的妹妹一家!山体崩落虽是天灾,但若非你与小姐的私情,若非婚事不守信诺,那无辜的三人怎会去撞上天灾?自责之余,又不能苛刻女儿,只好迁怒于你。如此心态相处,实在难以融洽,否则一个老人家,怎么舍得让唯一的掌上明珠和宝贝外孙远离自己,居住长安?也许是夫人怕翁婿不合主动提议,也许是岳丈看了你就郁结到宁愿放弃天伦之乐。总之,他从手下生意中,随便挑出一家分号丢你打理,保你三口衣食无忧。放你们离开闽南,他也眼不见心不烦!此举有放逐赎罪的味道,老人始终不肯原谅,所以多年来两边疏于来往。直至今日,他依然健在,孤独地在闽南养老。
“这一事实,与‘岳丈死于山崩’的故事相违背,你自然要设法掩饰,比如谎称夫人患有癫狂症。不错,似乎是在下发问‘夫人为何不留在故乡’,才得到的解答,并非你有意灌输。但我猜测的理由是二位‘如胶似漆’,这不正是你多日来试图营造的印象?只须凄迷一笑,来个默认,什么也不必说。而你非要装作不得已,倾诉一个不光彩的因由。关键不在夫人的病,而在她发病时的表现:将饭送到父亲房里,望着虚空处叫‘爹’,好像在夫人心中,父亲并未离开人世。这一席话,其实是说给当时在场的红羽听。因为你岳丈本来就不曾死,你怕夫人和丫鬟闲谈时,提起老父在闽南如何如何。而经此铺垫,她再想起那些真话,便会当作疯话。疯癫狂乱症还有另一用途——为不信鬼神之人,合理解释那次的‘鬼上身’。
“整番书房对谈,也不是对我讲的。或者说,拿我作个演练,圆熟后用来蒙蔽大理寺的差官。你将自身经历,与表少爷的人生交叉融合,造成表兄妹做亲的假象,又说岳丈死于灾祸,真可谓弥天大谎。这‘二而一’的诡计,通常人极难想象。房竞萧夫妇恰在长安乃是巧合,若没有这般好运,要证实你的说法,非得去趟闽南不可。从长安到那边,往返一回加上停留调查的时间,用军国大事跑死驿马的速度,也需要半个月;路上稍有不顺,中途耽搁,二十天一个月都有可能。虽然只要派人过去,见到独在异乡的岳父大人,便可揭穿你的谎言,但是有何理由劳师动众呢?
“办案人员听你追思往事,根本不会怀疑其中有诈。因为,那不过是一段回忆,与眼下凶案看不出任何关系,没有作假的必要。如果硬要疑心你怀有什么目的,也顶多是夸张了与死者间的浓情蜜意,强装痴心人,虚伪罢了。这正是妙处——看似无关的通篇谎言,不动声色的掩护——完全消弭了你的作案动机!
“故事中,你是才华傲人的表少爷,与小姐身世匹配。儒家子迎娶商门女,甚至是低就。岳父早早丧生,当时已定下婚约,他的遗产自然归你继承,何况那些商号还是危急关头你力挽狂澜救回来的,夫人目前所使所用都要靠你经营。此种环境下,你这三口之家,便像大唐千万家一样,是由男子作主。你愿意纳小妾、狎艳妓、养侍婢,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算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大可置之不理。即使大理寺查出了珍珠去向和牡丹姑娘,你也能够生硬地道上一句:‘她不贤,就休掉吧。’
“现实里,你是卖身封家的下人,妻子曾是你的主子,唯一的儿子随母姓。最要命的是岳丈还在世,一名赘婿的处境可想而知。那些分店或许真是依靠你的商才拓展出的,不过说到底,依然是你岳父的产业。严苛讲来,你不算封家的正式一员,即便你自称姓封。这‘封’姓,或许来自作仆从时主人的下赐,或许是岳家答应嫁女的附加条件,或许是你到长安后为掩饰入赘真相而补缀。但无论如何,你始终是个外人,封家老爷、玉蝶和亦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此,你还能不重视夫人的意见吗?落花居韵事若是闹大,夫人一气之下,回乡找到父亲撑腰。一家之主让你夫妇解缘的话,被赶出家门的反而是你,到时可真是妻离子散,前途尽毁。可要完全按照玉蝶的意思行事,又艳福太浅,心有不甘。这才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酝酿出足以痛下杀手的许多恼火。
“差官们若信了你,哪里还会怀疑什么?连动机也找不出,怎能指称杀人?这一招偷天换日,实为妙手!在下称之为庄周梦蝶——是蝴蝶梦到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到底是少爷变成了姑爷,还是姑爷变成了少爷?而明镜寺之生死颠倒,则堪称神手!世事如棋局,只需在关键处替换一子,局势立刻颠倒。你的确聪明得紧!”
红羽与管事在封家日久,从不知有这般内幕,只听得目瞪口呆。封乘云坐在原位,仿佛已不抱希望般全无动作,只剩下苍白手背的筋络微微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