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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忧愁风雨可惜流年(第1页)

行到天涯无人处,忧愁风雨念故人。可惜流年今不是,望断此生皆是梦!世间的相识相知皆是缘份,不唯其它。袁承天这一生孤苦伶仃无着,虽然世人多是看他不起,可是他从不沉落,只做自己;从来不在乎别人的嘲讽,再多伤害也无法撼动他坚强的心。因为在世间看过太多苦难,那种种不堪已折磨世人几近沉沦,可是他却坚强得异乎常人。没有爹爹的保护,没有娘亲呵护,只一个人在世间流浪!他不要别人惺惺作态,不要嗟来之食,因为他内心深处有颗高傲不屈的灵魂!世间再多的苦难亦不能打倒他!因为他是天煞孤星——苍穹中敢与紫微星座争光辉的那颗耀眼的明星!

可是自从与清心格格相识以来,便是难以分舍,不知为何心中总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纵使清心格格嫁给多隆阿的儿子海查布,可是还是难已忘却,也许这一世的情缘偏偏困扰他一生。谁教两个人此生相识相知?可是清心格格却秀外慧中,怎堪与海查生相濡以沫?可是她之与袁承天袁大哥却相濡以沬,不若相忘于江湖!可是世上之人谁能做到,心有所鹜,情之处!采薇见这位袁承天袁大哥总是忧愁多于快乐,绝少看到他欢喜的样子,仿佛总是悲天悯人,独不怜惜自己。他总是觉得世人悲苦,而不知自己更苦!

丘方绝忽然问采薇为什么和袁承天动手过招。采薇嘻嘻一笑,说道:“我觉得他白日间与高丽武士动手总是处处忍让,不肯使出本来武功,便心疑他不是好人,加之又说许多恭维的话,便不受用,心中有气,所以晚上睡不着,便跑来和他动手,试试倒底是何来路?”丘方绝笑道:“鬼灵丫头,自说自话,你这无来由的编派义父会信?”采薇道:“义父你总是这样向着外人,处处让采薇难堪,我以后不要与你说话了。”丘方绝道:“莫生气,义父只是说笑而已,你竟当真。”他转头问袁承天道:“袁兄弟你为何不早早现身,咱们也早些相见?”

袁承天道:“非是承天作怪,只是我到宁古塔,路上偶见斡罗斯的国人潜入宁古塔,行迹可疑,又听人言这斡罗斯人对这宁古塔虎视眈眈,欲侵略为己!我便投身兵丁,效力军营,查看兵营的防范!咱们虽然有时也恨这满洲人占了咱们天下,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就事论事也不能让他们异国的骑兵夺我国土,戮我百姓!所以我便在军营中潜伏起来,以助多隆将军,好杀敌人,让他们知道天朝上国的勇气,否则他们一直野心不小,要吞并清国领土。丘帮主,你说咱们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丘方绝道:“好,说得好!这才是恩怨分明的好汉子。”采薇道:“你们都是大英雄,岂难道只有小女子不是?”丘方绝道:“你是女子中的英雄!”

袁承天话锋一转,说道:“丘帮主不知你何时回转中土?”丘方绝沉吟不语,因为在这宁古塔这些时日,他觉得民风淳朴,大有古人遗风不似中土中人,人人自私自利,不为他人着想,虽然夏季短暂,冬日漫长酷寒,可是大雪遮天掩日也是别有一番情趣,所以便觉得是世外桃源,不复有回中土之念;至于反清复明的心思也消逝殆尽,不复当年的义气风,敢为人先!采薇见义父沉吟不语,便知他心中所想。袁了天见丘方绝面色变幻之间多有难色,知他对这极北极寒之地生起好感,对之中土那争名夺利的事情心生厌烦,只想在这宁古塔终老一生,不问俗务!天下兴亡似乎不萦于怀,心如止水,仿佛回到无欲无求的境地!世上纷扰尽由它去,我只作江湖一闲人,不问江湖中事!也许:插足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

袁承天见这丘方绝似乎无心于反清复明事业,也不多所相求。采薇姑娘见此间无事便与义父走出小院。长街石道斑驳,青苔绿荫,家家户户门前遍植蔷薇、玫瑰和那芍药,篱笆架上还有青豆和蕃瓜,绿绿的叶子和黄的花蕾让人想起秋日成熟的硕大的蕃瓜和豆角。不知何时人家木屋中窜出一只小黄,向着长街吠叫。长空一月,明郎郎照着这宁古塔大城。又从人家木屋中传出温习功课的声音,吚吚呀呀,似乎是诵读《毛诗》。袁承天心血来潮,想起这几个月种种情事,久久不能入眠,便推开木门来到长街。想到人家相夫教子,贤惠有德的女子在油灯下教子女温习功课,尽享天伦之乐,其乐也融融,不由得心头一酸,不自禁想起京城中的清心格格,只不知她此时可想起自己?她身旁有额驸海查布相伴,也许不孤单寂寞?寂寞的时候会想起我么?袁承天想到此处,心头巨痛,仿佛被人用大铁锥重重击打,好久好久都没有缓过气来!

来到宁古塔北门,一座府邸坐北向南,门前有两只丈八的石狮,气势狰狞,威严尽出,却是宁古塔将军府,是多隆将军办公处理军机事务之处。门前两杆大旗杆,上有黄龙旗,在夜风吹动下猎猎作响,展示天朝上国的无尽威严与武功!

袁承天转身踅进一间汉人开得小酒馆,还未打烊,一幅酒招子在夜中闪动,上面似乎写着是“明月居”。这似乎是大不敬,因为前朝是明,今朝是清,所以皇上最为忌讳“明”之一字,处处稽查凡是与明朝有关联的字和事物。这小酒馆都堂而皇之写着明月二字,难道不怕多隆寻个不是杀头么?袁承天便走进来,要了中土的汾酒,佐以蚕豆和豆皮,饮了几杯,便唤来店主人,问他难道不怕将军寻他个错,将之关进大牢?

店主人是个汉人,虽然久居宁古塔,可是故土的口音依旧改不了,操着山东口音道:“无妨,多隆将军不会这样,他从来对制下的百姓一视同仁,从来秉公执政,不会偏袒仼何一方,只是公平正义!”袁承天心想:这多隆将虽为满洲人,却处处体恤制下民众,实在不可多得,这也是宁古塔百姓之福祉!忽尔从一处木屋中传出二胡声,那忧愁的曲子却是《石头记》中的《枉凝眉》的曲子,让人听到不自禁也伤心起来。他正要寻声而去,忽然二胡声歇,声音由高转低,仿佛离人分别,婉转如意,凄声苦雨,道不尽人生离别相思苦,话不尽长天一鹤去无踪,两下分别无归期,巫山云雨都成梦,只是当时已惘然!

袁承天伫立长街,心事浩茫,说不尽愁苦,究竟是何愁苦却又无端说不上来。只有回转住所。晚间他不在军营住宿,只是白天习练才在军营。在军营中他见军兵多是懒散,敷衍了事,不是真正地训练,似乎只是为了应付多隆将军的视察。他心中便对那位鄂尔泰统领不以为然,因为他对兵士约束过于懈怠了,这也难怪几次与干罗斯的哥萨克的骑兵交手败多胜少,只因军纪不明,赏罚不明,以至军心涣散,军兵懒散,不以为事,有着得过且过的心思。他虽有心替代鄂尔泰,奈何多隆将军一直委以重任,自己只是个入军营寥寥几个月而已,怎么可以胜任?可是如果干罗斯国忽起偷袭,难免仓卒上阵,疲以应战,便有所不能,这也是历来兵家之大忌。袁承天这些时日对兵书多有研读,所以大有长进!他内心流淌着是先祖袁督师之天纵之英才,胸中志气直可盖宇宙的豪迈,世之无出其右!袁督师当年于明室存亡之秋时临危受命,以一文弱书生而率几十万明军扼守辽东打得满洲军人一败涂地,可说是不世英雄!可说有袁督师在,满洲人不能得志于中国;而袁督师亡,则满洲人得志于中国,可说明朝灭亡多取决于袁督师,便如南宋之于岳武穆也!袁承天似乎也有这样天赋,虽然他无实战,也无行军打仗的经历,可是有时人的睿智是与生俱来的,便如袁督师那般!

夜深沉,他回到住所,倒在床上酣酣而睡。这一日他实在心累,所以头一沾枕头便呼呼睡去!

明日杲杲,照得人眼晴睁不开。

将军府公堂,只见多隆将军危襟正坐,面上忧虑,看着堂下兵丁,好一会儿,他才郑重说道:“这几日本将军收到细作来报,说干罗斯国有异动,他们的哥萨克骑兵日夜操练,大有进犯之意。鄂尔泰你身为八旗护军营、前锋营及步军巡捕五营之最高长官,分掌本营事务,共佐本将军之一切军机事务,及一切操练兵丁项目,你对此有何高见?”鄂尔泰出身行伍,自然明白兵者军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怎敢轻言战斗,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是他非但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更不知敌方的虚实,如果不是多隆将军派细作深入敌国刺探消息,只怕他还蒙在鼓里,不知敌人动向和意图?

鄂尔泰见多隆将军问话,一时无从回答。多隆将军便不再问话,转头见那袁清——也便是袁承天,当然他此时自然不知道这袁清便是袁承天。但见他不惊不恐,不喜不嗔,很有气势,又想到他前日击败了高丽武士,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仿佛有大将风度,今时见他这模样便道:“袁清你有何见解,不妨说来听听?”袁承天见多隆将军问及自己,便不加思索道:“自古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只是我军将士懈怠久了,不思进取,一旦敌人来犯,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鄂尔泰见他说话之中有诋毁军营士兵的意思,不由勃然大怒,戟指袁承天道:“你只是初入军营的兵士,怎知军中情形,便胆敢口出侮言,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志气,真是岂有此理?”

多隆将军道:“鄂尔泰让这位袁兄弟把话说完,再作区处。”鄂尔泰见上司并不斥责对方,反而意甚嘉许,心头更是火起,只是此时是议论军情,对敌之策之时也不能再大声说话,否则多隆将军该当以军法处置。他素知这多隆将军为人正直,一向以国家利益为重,从不有私心,一心要守卫疆土,只是他用人不淑,只是他也无法,只因朝廷委派此人佐助自己守边军务,自己虽知这鄂尔泰实无真实本领,全仗朝中多铎王爷是他的哥哥,所以只有隐忍,否则以他刚正不阿要革去他的职务,以免误了军机,只是现下却不能。

袁承天上前一步说道:“虽然咱们军士训练懈怠,但是人人皆有守边卫土之责,更兼咱们以逸待劳,敌人偷袭必是远程奔袭,咱们便有五成胜算,再者天势、地利、人和咱们无一不缺,更加胜算!——虽然他们骑兵骁勇善战,岂难道咱们清国便是懦夫不成,只要勤加习练,不怕他们不来。将军你只要下道命令杀敌一人赏金1两,杀敌十人赏金十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士,不怕不杀他们人人丢盔卸甲,个个奔逃性命,一败涂地。”多隆将军听他一番说话,心中着实赞叹这少年将士心思缜密,用兵对敌处处算中敌人要害,以敌人之不足弥补己方之弱势,可说机谋深远,比之自己当仁不让,看来英雄出在少年,诚不欺我!

鄂尔泰见多隆将军脸上显出赞赏之色,对自己弃若敝履。他心有不甘,可是此时也无能为力,只有听之任之,心想将来总有你的好看。从此他心中埋下怨恨,只待将来一有时机便行难,让这多隆将军不得不就范。

多隆将军忽然道:“袁清既日起你佐助鄂统领一起操练军兵,以备不时之需。”鄂尔泰听多隆将军要袁清佐助自己共同操练士兵,心有不甘,可是他是上司,自己是属下,总然不能抗命,否则军法处置可不是儿戏。鄂尔泰心中虽不情愿,可是脸上却不显示,笑道:“本将尊从,多谢将军好意。”袁承天也施礼退下。

晚上他正在院中负手看天上的月,忽听有人唤他,只见是吴振尘的儿子吴新奇走来。他便问吴新奇何事?吴新奇脸带喜悦告诉袁承天爹爹吴振尘被多隆将军聘为幕僚,掌管军中书记信函及书札,可说是件喜事。因为这吴振尘本是学识渊博的人,在中土的文人骚客中很有名气,只因酒后无德,写了一道诗,被人举说诗中之意有“反清复明”之嫌,更兼平昔口无遮拦说下思念前明的话,便被多铎王爷拿下勘问成忤逆反上,罪在不赦的罪名,配宁古塔。可是多隆将军不以为嫌,知他名重中土,便不让他凿山开石,委他教孩童诗书,近来将军府中的幕僚因病去逝,便让他掌管。其实虽然宁古塔大城之中以满洲人为多,汉人只是少数,然而却和睦相处,并无成见。因为受到汉人诗书礼仪,仁义道德教化所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以至有上古遗风,处处透着文明教化;然尔北方敌国却伺机而动,要蚕食清国领土,以至于满汉同心一意抗击外辱,这也是历次敌人虽勇而不能侵犯国土之原因所在,军民同心,其利断金,兵之所往,无往不利!

吴新奇看着袁承天这位大哥哥,见他俊逸的脸上愁多笑少,也许幼年的经历让他忧患丛生,看什么都是悲哀,仿佛世间充满了苦难,虽然也有欢乐,可是那必竟是刹那间事,风尘吹动人的沧桑,你的样子在尘世之间仿佛一成不变,可是岁月依旧往前赶,驾驭不了时光,只有一个人在风尘中独叹命运的不公!

好一会儿,吴新奇用小手摇动袁承天的手臂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我见采薇大姐姐这二日也念念叨叨,似乎是说什么袁大哥……怎么不舍的的话来着?真是莫名其妙,你两个人神秘兮兮,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可是有一件你们却是相同的,那便是大哥哥你玉树临风,有种岳峙渊嵉的样子;而采薇大姐姐秀外慧中,冰清玉白真是一对璧人,让人好生羡煞!我想大哥哥或许有朝一日,你们鸿鸾天喜……”袁承天却道:“小孩子家不要胡说,——你又懂得什么?生死离别,忧患人间!你长大了,久经世事偏会明白这道理,现在我也不说于你听!”吴新奇道:“我也不小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不是的……”忽然有人走来,“新奇,天不早了,还不回去?”原来是吴振尘。袁承天过来见礼,口称“世叔”。吴振尘执手为礼,领着吴新奇回屋。吴新奇似乎还有话说,可是架不住爹爹的拽扯回到屋中。

袁承天也不以为怪,心想:他久历忧患,妻子离世,而今久困这宁古塔,是否会忆及故土的亲人,岁月的苦难已将人的心智磨成了平庸,不再有当年的壮志说天阔了!在这城中终老一生,似乎也无不可,人生于世,不过三万六千场,关关难过关关过,到后来枯骨白杨,当年歌舞场只作狐丘狼穴,怎堪回?想起这种种不堪,不禁悲从中来,久久不可断绝!

日日一天天过去。丘方绝对回归故里只字不提。袁承天也不便强人所难。采薇姑娘每见他来便缠着他要学那“乾坤一指”。袁承天则好言安慰于她,告知他学这功夫要循序渐进,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时采薇便蹶起小嘴,很有些不高兴,以为袁大哥一味推辞,只是不想教自己。丘方绝知道武功之道,不可急于就成,否则重者走火入魔,轻者武功尽废,所以不可浮气躁,要一步一步来。他将这道理告诉采薇姑娘。采薇姑娘见义父如此说话,也便信了,不再怪罪袁大哥了。

这日丘方绝泛舟江上,但见江边岸上树木垂青,一丛丛玫瑰和芍药开得正妍,更有小鸟兽在奔走,抬头是江左山壁嶙峋奇怪,头顶苍穹白云多变,鱼儿在江水中自由游动,无拘无束,得其所哉!不思人间愁苦,不觉感叹道:“当年范蠡功成身退,携得美人西施泛舟五湖,何等的潇洒出尘,不为功名所累,后来辗转到了齐国,改作姓名叫做鸱夷子皮,率儿子与门徒在海边结庐而居,戮力垦耕作田,又复经商卖买,以至累至千万金钱。他又仗义疏财,结交天下英雄。齐王得知,拜为相国,以佐朝政,名显当世,荣于后世,可说此人是完人,我辈皆不如他!”袁承天见他神色愀然,似有忧愁。他想了想说道:“一个人如果能达到范蠡先生那样的地步也是好的!有绝色美人相伴,又复官至相国,声名显赫,夫复何求?——只是却有一事,丘帮主你要明白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不同往时,咱们又何必去学那范蠡先生?天下生民多难,怎可以避世桃源,对天下兴亡不于过问,那实非在下所能?天降于人,必有所为!每个人的行为自然各各不同,咱们不必拘泥于去学古人。咱们要为自己理想和信念去争!丘帮主这些时日我见你留恋山水,忘情于己,似乎此生无意再回中土?”

丘方绝掬水饮了一口,哈哈笑道:“人生于世,多是愁苦!忘乎于山水之间,我已无念于家国!先前还踌躇满志,要反清复明,而今我才明白世事幻影,何必我辈执着,不如随它去吧!袁兄弟你如得回转中土将这封书信交给复明社的执事长老,让他依照信上所写行事,不得有违!”袁承天道:“丘帮主无意于家国,那也是无法可想。只是我怕复明社群龙无,岂不就此一蹶不振,烟消云散?”丘方绝无动于衷,看着苍穹说道:“从此江湖再无丘方绝,只愿客死他乡,无复恢复中原之志。袁兄弟你天姿英伟,气量宏伟,大有先祖袁督师之英雄气慨,将来这反清复明的重担便交负于你了!丘某心灰意冷,对家国事业不复理想,也许在这宁古塔的时日才让我明白功名事业一场梦,人生苦苦相求一场空,参不透南国红豆相思泪,看不透虎兕大梦归,赤挑挑来去无牵挂!”袁承天见事不成,知这丘帮主心意已决,旁人决难说动,不觉言道:“踏足红尘已是错,此中离愁何人知?不是紫薇星座人,偏是怜悯天下人!”丘方绝听了呵呵笑道:“有志气,有作为,小兄弟将来你前程未可限量也!”袁承天道:“我也只不过凡人一个,只有丘帮主你英雄了得:,行为远迈前人,当年率弟子攻入禁城,箭射隆庆门,何等英雄了得,险险捉住皇帝,可说唐宋以来未有之事迹!以至嘉庆皇帝颜面尽失,不得已下‘罪己诏’以为开脱!”丘方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而今丘某万事皆不作想,只想这样与世无争过完余生!”

袁承天低头看着江水碧绿,映着红花绿柳,甚是心怡,不错——如果这样无争无欲在这极北苦寒之城度过余生也是惬意,可是他却不能,因为有人萦绕于胸怀,是清心格格抑或是赵碧儿?她们一样秀外慧中,冰清玉洁,不同凡尘同列,又如姑射仙人的一般姿容!如果你让袁承天任选其中一人,他一时真不知选谁为是!一个是同门师姊,一个是一见便倾心无已,欲罢不能,困挠其一生的清心格格,你让他如何抉择?

丘方绝忽然伸手一抄,拿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笑道:“鱼儿啊鱼儿,我若如你一般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那该多好?只可惜总然不能够,难道有时人还不如鱼儿自由不成?”袁承天笑道:“丘帮主何出此言?人生在世,久经忧患,方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可强求也!只是还有一件,丘帮主如果人人自求自保,不思天下安危,不思进取那么与草木何异?与禽兽何异?岂不碌碌无为,甚为可耻!丘帮主,小子见识学浅,我总以为人只要活着便要砥砺前行,决不可以懈怠!”丘方绝道:“话虽如此,可是丘某心已死了,只是现在更加笃定,不再过问世间俗务,让一切随风!”

忽然头顶有一只海东青飞过,只见它展动大翅,翱翔于苍穹之上,目之所极皆是万里江山。它忽然从高空冲下,掠低江水之面,双爪倏出,再行展翅高飞,已然抓了肥肥鱼儿,在碧蓝的天空中唳鸣,仿佛炫耀它的武功。丘方绝看到这一幕不无感慨道:“弱肉强食,生存之道!袁兄弟你宅心仁厚,悲天悯人固然是好,可是却要因人而异,否则将来要吃亏的,须知人心如鬼,最是可怖!”袁承天道:“人之初,性本善!有的恶性是后天恶劣环境所造成的,不是生来就是恶人。”丘方绝也不反驳,反手一桨,小船向前划行。平静江面又起涟漪,只见他张口唱道:“五湖烟波里,最是平生!想当年义气风,英雄了得,直恃长剑笑问天,我辈可是英豪!事去廿年终成梦,不见幽谷佳人笑,只有山鬼哭啾啾!去往矣,皆是梦,弹指一间,百年一过客。想当年金戈铁马,平章事,直杀万人头!叹而今,白已上头,空有扭抟乾坤志,何处付官家!行来塞北,张家口处,长城烽口,燕山大如雪,吹落轩辕台,离歌也有人吹散!不复当年冲天志,孤苦余生度残年,不与人争!”他语声苍凉,透着无尽的悲伤!也许人在少年之时皆是不知世事多忧患,得意放肆时光,只待中年方始明白世路艰难,仿佛世路万恶丛生要人死!袁承天明白这丘方绝虽为一方大豪,统率群雄与朝廷为敌,可是他内心依旧纠结于为救他而死去的无辜师妹!他本是性情中人,不会移情别恋,也许在他眼目之中师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别的女子纵然貌绝倾城在他眼中也轻贱如尘埃!为了思念师妹,他此生孤独寂寞,总是借酒浇愁,本来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自甘沉沦,可是他总是走不出当年的阴影,也许世间每个人皆是如此,总有一段恋情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不为人知,只有一个人默默承受!时间也不能冲淡,只会愈来愈更加思念,只可惜人世间的事情从来如此,一旦失去从来找不回,只有在回忆中想念!

袁承天在船尾默无言语,看这青山绿水,心想:世上之人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快乐的,便是拥有天下的皇帝也难以幸免,便如那少年天子嘉庆。一想到嘉庆便想到他对自己心意相通,可说肝胆相照是为好朋友,可是他们终究不可以相融,也许总有一日兵戎相见,不死不休。想到此处他便打住念头,不让自己想下去。他着实害怕他们成为敌人,任谁死了都是他所不愿所看到的场景。

忽然岸上有女子感道:“义父天晚了,你们还不回来?”原来是采薇姑娘喊他们回去吃饭。丘方绝笑道:“还是采薇这乖女儿对我亲。”他看了袁承天一眼,又道:“袁兄弟现下无事,咱们小酌几杯如何?”袁承天不置可否。

小院幽幽,种了许多花,还有几只仙鹤。原来近来采薇无事便去城外山野间捉了几只仙鹤来养,以打时光。在席间丘方绝拿出汾酒,倒了满满一碗,递绐袁承天道:“袁兄弟你我义气相投,请满饮此杯。”丘方绝生性一向豪迈,不拘于小节,更厌恶文诌诌书生之态的人。这大约是他出身草莽,行为从不扭捏,直来直去,从不掩饰内心喜乐!忧患时便哭,喜乐时便笑,从来如此!

袁承天接过一饮而尽,说道:“丘帮主我此行只为搭救于你,不料你却乐不思蜀,是小子多此一举了!”采薇道:“袁大哥你难道不觉得此地民风淳朴,不似中土处处透着奸诈和市侩,所以我义父觉得回不回去也无关重要,所谓反清复明也许终究水中月,镜中花,终究不可求也!莫如在这宁古塔苦砺心志,忘却种种,岂不是好?又何必忘却红尘再踏红尘,自惹无谓的麻烦?”袁承天听采薇姑娘一席不无道理,人生于世忧患相随,坏人心志,苦人行止,谁也不可以做物我两忘,相忘于江湖!

丘方绝忽尔击节道:“采薇给义父唱曲歌儿,以消烦恼!”采薇道:“义父,采薇便胡乱唱歌,袁大哥采薇唱的不好你们莫笑?”袁承天道:“怎么会。”他心想自己出身何尝高贵来着,一样出身寒微,为世所不容,仿佛野草无人关注,只有自生自灭,仿佛其在人间有无皆可!可是纵是微小也要努力前行,不为困难所折腰,也要在这短暂一生留下行迹,争一份光与荣耀!

采薇从屋中取出二胡,拔动弦子,音调悲怆,在空中响开,轻启朱唇,音如黄莺,婉转如意,歌道:“看楚山千里清秋,歌随人转心肠泪。望不到家乡路,苦衷肠!曾经年少壮志,言谈皆英豪。行到天涯无人处,与谁话平生!看尽繁华一场梦,不知终究是虎兕大梦归!望爹娘哭一把辛酸泪,荣华昨日事,今日荒丘冢!风起处,苍茫茫大地间,沉浮任谁去,不知今日人明日去,不知此生皆是泪,恨悠悠入地府,不见阎君见故人,欲问他乡还好么?偏被罗刹拽回,忽喇喇大厦倾,鬼兽惊乱走,梦惊回,却原来是颠倒梦,反认他乡为故乡!”袁承天听得禁不住泪水流下,心想:有人际遇岂不如此,想那明亡清兴之际,乱事之秋,朱明后裔遭遇多是不堪,袁督师之于明室有不世之功,奈何终究身死他乡,不能卫国戍边杀敌,空让满洲人得志于中国,真真千古之憾事。

月到中天洒光辉,大地仿佛白昼一般,草木清香,花香迷人眼,这繁华不过一瞬间,待到九月天时宁古塔又是一番天地,冰雪袭来,苦寒难熬,可是对丘方绝却不是苦难,是磨炼,磨炼人的心志和意志。在他眼中再无苦难和不幸之分别,这廿年中每到阴天,仿佛又听到师妹临殁前那话,是刻骨铭心,而今历历在目,怎不让人肝肠寸断,难已自己!

袁承天回到住所,耳边又想起采薇姑娘所唱那曲子,悲伤又在心头涌起,心想:岂难道穷若人一生都忧患之中努力挣扎,从来都没有快乐的时光?想想自己孩童的时侯可不是这样,从来没有人关心过,看着同龄人快乐的样子,他只恨爹爹和娘亲不能卫护自己,让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人世间前行!穿着破烂,被人家看不起,被小伙伴嘲笑,他都可以忍,唯独不能让忍受别人对他的自尊心打击,记得有次一个大男孩依仗爹爹是镇上绅士便很以为功,欺侮别人。他和袁承天生争斗,袁承天愤之所及,便抽出随身短剑刺入那男孩小腹,直入半寸如若再进寸许那男孩子非死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血流满地,骇得与他一起来助拳的小伙伴如鸟兽般散去。袁承天见状也骇得怔在当地,后来还是他的哭声惊醒他,便拔腿跑了。以至后来那士绅凶巴巴找上门,袁承天爹娘从来安分守己,便为儿子的鲁莽行为向人家道谦。看着爹娘那愁苦的样子,他想:岂难道好人一生受人欺侮,不得公平!世间的神明你为何保佑恶人长命百岁,好人却不得善终,你作的什么天?

也许人的一生都在忧患苦难中,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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