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一遥遥望见顾云臻的背影,奇道:“小侯爷怎么不进来?”顾宣蘸了墨,手腕一旋,写下最后一句,淡淡道:“人大了,就会有自己的主意。”
顾十一道:“圣上今日这番作态,究竟是何用意?”
顾宣取过案边的帕子擦手,笑道:“有人见狼崽子长得太慢,便急着替它磨利爪子。可惜爪子磨得再利,这狼崽子实际上还是一头羊。”
顾十一耸了耸肩,接过册子看了,叹道:“侯爷,真不知该如何替这些老弟兄感谢您。”顾宣也自伤感,道:“这些叔伯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眼下圣上若真将他们裁掉,我总不能见他们带着一身的伤痕身无分文地回家。”顾十一道:“只是动了钱庄的银子,将来万一小侯爷知道此事……”顾宣舒展了一下双臂,道:“他在我这个位置,也一样会这么做。”
安置退伍将士的事情处理妥当,顾十一放下心头大石,忽然想起一事,忙禀道:“侯爷,有件事很奇怪。昨天有个弟兄去青霞山为他娘扫墓,在那里见到了苏理廷。”顾宣揉着额角,道:“苏家的祖坟不是在观音山吗?”
顾十一道:“那个弟兄觉得奇怪,就跟了苏理廷一段路,现他是去给一个姓沈的女子扫墓。那女子墓边住着一位少女,瞧苏理廷与她的样子,好像关系不同寻常。我今天派人去打听了一下,说那个姓沈的女子是苏理廷未过礼的小妾,那个少女是她的女儿。只是这少女并不姓苏,随母姓沈,有点奇怪。”
“姓沈?”顾宣仰起头想了一阵,沉吟道:“苏理廷去年派到灵州的那个人,找的不正是一个姓沈、叫沈世诚的人吗?你再去仔细查一查,只别惊动了苏理廷。”
顾十一离去后,顾宣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在府内慢慢踱步。走到居仁堂,远远见顾云臻正负手看着那牌匾。顾宣便站在树下,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天已经黑透了,居仁堂廊下点着两盏琉璃灯。灯上绘着工笔山水,灯光投在顾云臻韶秀的面容上,使他的脸明暗交织。他仰头看着匾额,似在回忆,又似在苦恼。
顾宣记得,“居仁堂”这三个字,还是自己教给他念的。那时顾云臻只有三岁,顾宣抱着他,指着牌匾上的字说:“云臻,来,跟小叔叔念:居——仁——堂。”顾云臻小时候有点大舌头,结果念成了“鸡银堂”,阖府之人笑了半个月。
只顾夫人暗自不悦,跟顾显背地里抱怨:“阿宣三岁时便会背三字经百家姓,云臻和他比,会不会太笨了一些?”顾显说,“笨不要紧,只要不懦弱怕事,不为非作歹就好。”
十多年过去,顾云臻倒是成长得既不懦弱怕事,也不为非作歹,独独少了顾家儿郎骨子里的杀伐决断、坚毅隐忍,更少了朝堂争斗中所需要的那份心狠手辣、阴险狡诈。
※※※
一年一度的春狩是朝中大事,围场设在京城以北两百余里地的应州。春天是万物繁衍的季节,加上本朝一直保持着上古之风,所以往往春狩时,皇帝会允许贵戚家成年的小姐随行。皇帝出京时,车马煊赫,旌旗招展,加上许多难得出京的闺阁小姐们总忍不住从马车中探头出来透一透气,真是桃红李艳,美不胜收。于是这个季节,连拂过原野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旖旎之意。
顾宣秉袭武将传统,轻袍带弓,随侍在帝君左右。嘉和在前面的鸾车中坐不住,嚷着要骑马。皇帝知道她的那点心思,怜她不日就要远嫁,索性命顾宣陪在公主鸾车旁。
顾云臻却从早上起就一直为自己身上那套二品侯的服饰感到不自在。衣服是宫中命人连夜赶制,清晨送过来的。整套衣服是深紫色底子,绣着九蟒图,内里是大红罗纱袍,金冠玉带,乌皮黑靴。顾云臻一换上,便换了一个人似的,气势威严,赢得满堂喝彩。顾夫人看在眼里,仿若见到亡夫,不禁又悲又喜。可顾云臻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待出了府,现顾宣未着爵服,只是轻袍缓带,更觉浑身上下有虱子在咬一般。可是此时狩猎大军已近出,他只得怏怏地跟在帝君仪驾后面。
直到经过青霞山时,他才精神一振,频频转头看向那绿绿葱葱的山峦。顾十八讶道:“公子,你在看什么?”顾云臻明知看不到其华,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直到青霞山在视线中变成一道淡淡的灰影,他才怅然叹了口气。
顾云臻却不知道,其华这日上午一直站在半山腰,看着狩猎的队伍经过,看着那面绣着“纪阳”二字的深紫色旗帜下,他穿着与苏理廷差不多的服饰,骑着踏雪名驹,身边亲随簇拥,威仪赫赫,吸引了无数少女的目光。
她看着他远去,看着他在一棵枣树下伫马回望。这一幕便如同一幅剪影,时浓时淡,在之后许多个夜晚,出现在她的梦中。
※※※
应州以西的江离山山高水险,草深林茂,沿河边又有极开阔的连片草地,太宗时便将此地划为皇家禁地,取名为西京围场。不过为了保持子孙后代的尚武之心,太宗并未在此建立行宫,所以历代皇帝春狩时,到达西京围场后,都会住在帐篷里。王公大臣的帐篷按品级围布,簇拥着天子行帐。春祭大典后,君臣白日行猎,夜晚会宴,极是热闹。
皇帝年轻时弓马娴熟,这些年也没有丢下,狩猎前几日便猎到飞禽走兽无数,兴致越起,这日领着金吾卫往江离山山腹中走了很远,天近黄昏才回到营地。当夜,皇帝赐宴,命所有王公大臣及眷属出席晚宴。贵戚小姐们因为不得与猎,这几日在帐篷里闷得十分难受,听闻皇帝赐宴,个个装扮得比河边的石榴花还要娇艳。
晚宴初开,文臣各进《春狩赋》,字里行间,皆是歌颂帝君丰功伟绩,天下太平。皇帝见嘉和颇不耐烦,便道:“嘉和,你时常说宫中气闷,怎么出了宫,还是闷闷不乐?”嘉和道:“儿臣又不能随着父皇去打猎,日日闷在帐篷里,比宫中还不如。”皇帝笑道:“狩猎你肯定不行,那你想玩什么?”
嘉和道:“儿臣想看打马球!”说着眼神往顾宣身上瞟去,道:“儿臣听说纪阳侯当年在灵州军营中是马球高手,恰好咱们金吾卫也称打遍京城无敌手,不知纪阳侯可愿与金吾卫一决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