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狂风漫卷,我收起双手落于膝上,抱起搁在腿上的暖手炉,将外袍拢紧了些。万明今岁的冬日实在冷,蜃渠附近不必宫中设施齐全,我才来没几日便微微地咳嗽起来。桑鸠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肩上,默默地退至后侧。
“他们行医,也是为了医治百姓,却不愿与宫中御医有所交集。”我用温热的指腹揉了揉额侧突突直跳的穴位,“许是有难言之隐。可这样不免让百姓对官府朝廷有所质疑,终归不好。”
我偏过脸,“找个人去查查,不要打草惊蛇。”
桑鸠领命退下,我又叮嘱御医一番,要他们早日研制出对症的药方。容安前脚刚送老先生出去,宴月便急急地闯进来,抖落了一身风雪。
他丝蜷曲,湿答答地贴在衣上,喘着气行了个礼,还未起身便道:“主子,城北的病患聚在一处要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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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行至城北大宅,我便已听见吵嚷人声,几乎要将那宅子的墙面震塌,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随即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扑得偏过脸打了个喷嚏。
容安其实备好了软轿,内里还贴心地置了燃着炭的脚踏。可沙城内如今这般场景,我如何能自己舒舒服服地乘着小轿去见他们,叫那些处在水生火热的百姓心中怎么想?
只能往怀里揣了个小小的暖炉,隐在斗篷下,以御严寒。
至城北宅子处,只听里头哄闹一片,怒吼交织,我从中勉强捕捉出只字片语来
“放我们出去!谁要你们朝廷假惺惺地照应?你们将我们困在此处无非是想要耽误狐医的救治,熬死我们!”
“狗官,狗朝廷!弃我们在此处而不顾,现在还要害死我们!”
我一壁听着,一壁在胸中斟酌措辞。下马时脚在雪中一滑,险些跌倒在地上,容安连忙扶住我的小臂。
“进去罢。”我深吸一口气,口鼻处都呼出白雾来消散在空中,将怀里焐着的暖炉塞给了他。
病患中男女老少分在不同大宅进行医治,这处偏偏多是成年男子。几个衙役手中持刀守在大门前,气势却远远压不过宅中聚集的近百人,只能靠着手中寒光凛凛的刀来喝退他们,自己却也畏惧疫病,不敢十分靠近。
见我上了台阶,为的衙役并无如释重负的表情,面色反而是更加凝重了些。
“此处疫病多,贵人……”他握紧刀柄护在我身前,生怕我仓皇来此染了疫病,届时不好向伽萨交代。
“无妨,我问过御医。”我叹了口气,将面上遮着的纱一并摘下,将口鼻都暴露在空中,“这病通过接触传人,只要不碰到他们身上破损流脓处便无妨。我自作主张来这里,左右与诸位无关,若是不巧有什么事,也不会牵连你们。”
闻言,衙役这才将信将疑地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让开半人宽的空隙,只让那些病患远远地看我一眼。
我抬眸扫过去,只见拥在门前的男子面上、颈侧多生红疹,高高鼓起、上有水疱状脓包,因还未破损,尚无异味,看着也不十分骇人。
只是若迟迟找不到医治此病的药方,他们不过十数日便会同我先前看见的尸一样,脓水四淌、身体溃烂而亡。
“诸位,”我缓缓张口,剩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人堵了回去。其中一个病状较轻的男子大声道:“你是何人?”
我看着他,“我出身渊国,一年前刚被封为王侣。”
底下人窃窃私语一阵子,多是议论我如何以男儿身被正大光明地册为新王伴侣的。其实万明虽好男风,真正敢将男子册为王后或王侣的王,从古至今,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天下君主无不肩负着繁衍后嗣之职,伽萨能力排众议待我如此,我心中很是欢喜。
却也尚不满足。我所求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看这万明盛世隆昌、百姓安居乐业。我想万民真心敬仰我,就算不及奢夫人,能学得她三分便好了。
我也知道自己所求之物,必定要我自己来争。
那人又问:“王为何派你来?”
我垂了垂眼,寻了个说法,“王自从知道蜃渠附近生了时疫,日夜忧心,已在宫中召集御医共讨解救之法。我既然出身渊国,渊人的医术还算精进,自然要让他们过来为大家医治。”
“我方才听了片刻诸位的怨言,多以为王将你们弃置此处,其实不然。朝廷也好,王也好,从未忽视过你们的性命,晟都中人也从不是草菅人命之辈,只是……”
“谁要听你这些话!”那人不耐烦道,“贯会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话,你不过是来此走一遭,博一博贤明。至于治疫力不力,又有谁管?到时候人人都说你爱戴百姓,反正我们这些都成了冤鬼,也不会出来分辩!”
他这些话极具煽动性,话音刚落,几个大汉早已高声附和起来。
我缄口听了片刻,方道:“我知道诸位在疫病中,丧妻的丧妻,失子的失子,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这话说得不大声,许是戳中他们的心窝子,几个大汉突然噤了声。
“王叫我来也是这个意思。”我缓缓道,“他心爱之人唯我。时疫不驱,我就在此不退,与诸位共苦。若不幸疫病来势汹汹,我与诸位皆葬于此,你们丧妻失子,他亦得尝失爱之痛。如此,也算是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