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一只上好狼毫以极慢极慢的度勾画出一个字,等到写完,墨汁都已经把纸背湿透,看不出字形了。执笔的手细腻白皙,甚至隐隐透出淡青色血管,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谁还能认得出,手的主人是半个月前那个黝黑瘦小的少年。
祝绝一身青色长衫,神色专注,一边对照左手边的一张手书,一边下笔。桌案的右侧,厚厚地堆满已经写完的纸张。
“啪”一个纸团轻轻打在祝绝额头上。
祝绝看了一眼窗边,并无人迹,嘴角一抿,放下笔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本想蹲下去,却忘记背上绑着个大木板,一弯腰,背部顶住木板一阵疼痛,忍不住“啊”地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蓝衣身影迅从窗外跳起来,又一个纸团砸在祝绝头上,一阵属于少年人的爽朗笑声响起,“哈哈哈,祝绝,就凭你还想吓唬我?”
“都怪你弄得这玩意儿。”祝绝伸手到后背想揉一揉,却只能摸到那块大板子,只好悻悻作罢。
“嘿,好心没好报!”灵芝手一撑窗台,轻松跳进屋内,“怎不怪你自己天天低头驼背,仪态不端,被戒尺打得皮开肉绽?我不出这主意,还得天天给你擦药。”
祝绝腼腆一笑,也不与他斗嘴,重新坐回桌前,肤色温润,身板笔直,倒真有点翩翩公子的样子了。他揉了揉酸疼的右臂,重新落笔,“那是你打的。”
“还不是因为公子吩咐的。”灵芝上半身趴到桌上,歪头看了一眼祝绝的字,哀呼,“苍天啊,你这才临摹到哪,要不是公子让我们出门,今日又得陪你熬到四更天了。”
祝绝眼睛一亮,“师傅何时说了?”
“刚我出恭回来路上遇到的啊,公子说后日中秋,所以今晚小王爷在建章书苑举办清谈会,让我带你去见识学习下世家风范。公子赶着去济民堂和程大夫会诊一个疑难病症,晚些才来。”
“不过你的皮肤还不能见日光,要等天黑透。”灵芝看了一眼天色,坐到祝绝身边,拿起一本医书看起来,“赶紧练字,能写多少写多少,别让公子失望。”
祝绝看看灵芝手中的医书,又看看左手边的手书,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向往。
天方入夜,刺史府侧门行出一辆青布马车,灵芝和祝绝两人扒住门帘,巴巴地向外张望。
转过几个僻静的小道,祝绝眼前一下子好像从黝黑的山洞里穿入星河灿烂的世外桃源,虽非中秋正日,但这条建章主路上已点燃了形态各异的灯笼,有的是普通花鸟造型,有的则是传说中的异兽,还有的表现的是神话故事。行人往来如织,携家带口,言笑晏晏。更有各种小摊贩,叫卖吆喝之声此起彼伏,好一副盛世太平景象。
祝绝却想起把他钉住的那个狭窄的小笼子,想起村里征召男丁时回荡在上空的哭诉声抽打声,还有从尸坑里醒来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些冰凉身体,一时间感觉恍如隔世,眼睛有些湿润。
“仗打完了吗?”祝绝低低问道。
灵芝正在给祝绝指点建章城的各色小摊,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没听说打完,大好日子说这些干嘛?你看那里,那是我们刺史府着人定制的,里面点了七十二支蜡烛,是城里最大的灯笼。”
灵芝所指之处,一座三人高的嫦娥奔月花灯矗立在街道正中,煌煌如日,把其他灯笼都压得黯然失色,而那里也围观了最多的人。
“哎?程清?”灵芝突然跳起身,向灯下一人招手,但此处人声鼎沸,那人显是没听见。
“嗨,这个聋子。”灵芝一撇嘴,跳下车挤进人群。
祝绝慌张想抓住灵芝衣角,却脚下一滑摔在车上,刚爬起来,灵芝已经不见踪影。一只手伸到眼前,车夫沉声道,“小祝公子请呆在车上,以免走失。”
祝绝感觉声音耳熟,抬头仔细一看,竟是他那七日药浴负责守护的侍卫之一,顿时脑子里好像炸了一个雷,慌张缩回车内。他看到这人的脸就想起那几日,他一丝不挂挣扎哭叫,尿流满地丑态毕出,全程是这几个人死死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