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内心根本无太多波折,只有迷茫,不知还要在这间老旧的医院耽搁多久,不知这件压根与她无关的事什么时候才会从她的人生退场,在她心中,就连小奇与她也是隔着一层的,小奇是泳柔的朋友,不是她的朋友,何况小奇的奶奶?她不懂添添的情感为何那么充沛,生老病死当然令人感慨,但她不会为陌生人的生老病死垂泪。
她望向泳柔,望到的只有侧脸。
她们之间还有话未说完。
但所有话已变得不合时宜了。
泳柔看着小奇,眼睛中饱含悲伤的柔情,好像下一秒就会走去拥抱她。
她们当然很快就被大人们遣返回学校,多留也无益,只小奇一人留下。剪头婶在那天晚些时候醒转,马上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病房回家。她不信她有糖尿病“活了一世,吃的都是苦!没吃过甜,哪里来的糖尿病?那不是富人病是什么?”
她见仇人一般的儿媳在医院守着她,脸一扭,硬邦邦地说:“去顾你自己的事,不用来假好心!”
小奇申请走读一周,下午放学回村里住,主要为了劝说剪头婶到市里看病,她弟弟不中用,万一夜间出事也有人照应,是她自己做主,丽莲没有阻挠,每日早起骑摩托到村里载她上学,婆媳两个照了面,没有一句话。香妹与阿忠也常上剪头婶家里去坐,轮番上阵游说,统统败下阵来,只得假意闲坐冲茶,三不五时有乡邻串门,喝两杯茶,闲谈两句:有病还是要去看病。剪头婶大骂:你才有病!滚回家睡你的觉去!
血糖当然是不正常的,在县医院也早查出来了,她就是不认,好几次夜间躺在摇椅上半寐,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又昏过去,她就忽然瞪大眼睛,哼一声,以示她好得很。
香妹静静陪了几天,不去拂她的意,心里起了个念头,手里摆弄着茶盏,好像随口说的:“婶啊,你说我总是掉小孩那事……”她说得很小声,只她和剪头婶两个人能听见。
厅堂另一侧摆了餐桌,小奇伏在桌上做功课,阿忠翻看她的卷子,装作看得懂似的,时不时地唔一声。阿忠说:“阿奇真要去做飞行员?女孩子做那个,多辛苦。”
剪头婶冲他大喝:“开飞机能辛苦得过种地?”
“婶你不懂啦!你看打仗的时候天上飞机都是男的在开,转来转去的,转得头晕。”
“就你懂!你懂女的开不了飞机?你懂个屁!”
她骂完,目光一斜,示意香妹继续她们间的体己话。
“……我就是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说又不是一次,都三次了。我想说到市里大医院去看一下。”
老人的呼吸声沉沉的,“嗯……你也四十了,要真还想要,是得抓紧了。去也好,西医贵是贵,人家先进,说不定就有办法。你说医要死的人就不值得花那个钱,你是要生囝仔,囝仔生下来,要活大几十年的,这个钱也就值了。”
“我怕呀!做那种身体检查,人家可能拿个机器在你下面弄来弄去……”两个人压低声音耳语着。
剪头婶嗤笑一声,笑香妹迂腐:“你真是!有什么怕的?怕这怕那,难怪有阿忠这种死人头,说女人开不了飞机,因为怕在天上转来转去!”
香妹红了脸:“哎呀,真的。我想你这次到市里去检查身体,我正好和你一起去嘛。多个人作伴,没那么怕!”
剪头婶懂了她此番话用意,脸色沉了,半天不响,阿忠跟小奇还在谈飞行员的事,小奇说过段日子还要复检。剪头婶一生没坐过飞机,迷迷沉沉间仿佛看见孙女开着一架螺旋桨飞机,盘旋着掠过大海,化成了一只海鸥……她的孙儿大野吊儿郎当地摆着手臂进门,她一下惊醒,喝道:“又出去野到这么晚!作业也不写!你姐将来开飞机,你就去收垃圾!”
她想,要是大野也能开飞机多好。她得活到大野长大的那天。
终究还是去了市里医院,她和香妹一起,她可不像香妹,怕那些先进的仪器,在她看来,先进的东西一定是造福人的东西,她有这冒险的胆魄,平时赌点小钱也是为了刺激,若晚生几十年,换她去天上开飞机。
香妹一直忧心忡忡,说好像在医院遇见认识的人,她说认识就打个招呼咯!不知香妹在畏手畏脚什么。
诊断结果惨重,这狗屁糖尿病已在她身体不知长居了几年,悄然变异,转成了什么尿毒症,医生查看她状态,说精神还能这么好,行走自如,真是身体素质过人。她骄傲得很,挺直腰杆要给城里医生看看农村妇女有多硬朗,但医生话没说完:表面情况还好,随时可能恶化,定时炸弹一响,就是粉身碎骨。要换肾,要么就长期做那什么透析治疗,选哪边都是一笔天价巨款,她没犹豫还跟上次一样,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诊室回家。
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哪!阿忠说去帮她借,说孙子孙女都长大了,工作赚钱为她还。小奇也说开飞机能赚很多钱。她骂她们都是神经病,打算盘打到不知哪里去。
总之坚决不治,天天虎虎生威地在村头行来踏去,到每家每户去串门、去对小辈们指手画脚。小奇为此有些焦心,这几乎等于她的阿被下了病危通知了,也许哪天睁开眼,人已经没了。但她在学校还是笑笑的,跟大家说起阿的情况,说:“还很能吃!昨晚吃了三大碗稀饭。”
周予原本没有参与谈话,是添添硬把她拉来13班,听了这话,她开口说:“糖尿病不能吃稀饭,容易升血糖。”
小奇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两只眼像线路不良的灯,一刹间暗下去又亮起来,“医生说了,她不听,她喜欢吃,吃了几十年,一天不吃就不习惯。”
周予不知说什么,但谈话必须进行下去,她只得说:“糖尿病要是现得早,好好控制,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会危及生命。我妈是医生,每年都安排我外婆做体检,你奶奶以前不做体检吗?”
小奇笑着耸耸肩:“我们不懂。”
她转身走开了,说要去开水间,添添紧跟着她去。周予庆幸谈话结束了,她没有细想,也不在乎小奇说的“我们”,到底是指谁们,是“我们家里人不懂”,还是“我们农村人不懂”,亦或也可能是“我们这些家境平凡的人不懂”。
泳柔站在她身边,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