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或许是怕麻烦,逍遥子一路上尽量避开了宋国的大小州府,专捡那些荒僻的野径赶路。只有在马背上的物资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才会带着盛无崖进城。盛无崖非常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和那马儿的拖累,她师父应该会在地图上粗暴地走出一道直线,视险峰幽谷为无物。
可如今,他身边多了个拖油瓶,就不能这样随性了。一身白衣宛如谪仙的男子,也挽起了袖子给小徒弟扎头、热牛乳,逮河鱼、剥鸡蛋,还教她识文断字、知事明理。盛无崖就在北国的千里春光中,飞快地将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等庄子内篇背得滚瓜烂熟了。学完这些后,逍遥子本打算接着往下教外篇、杂篇里的内容,无意间听到小徒弟在那少年老成地感叹什么“圣人说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注1,我之分成毁立,又在何处”,愣了愣,便放慢了度,从逍遥游开始逐字逐句地给小徒弟讲解圣人的真意。
尽管学习的进度放缓,盛无崖还是在西去缥缈峰的路上学完了整本南华经,又将道德经、淮南子、管子等道家经典倒背如流。
师徒二人离开大宋河北路后,穿过河东路宁化军与辽境武州的边界线,没多久就进入了党项人聚居的大片土地。一路上遇到的名山胜景、险峰大河,逍遥子都会把它们的沿承来历细细地讲给盛无崖听。进入河套平原最东边的地界后,他指着茫茫沃野对小徒弟说道“黄河九曲,唯富一套。此乃养马之所,来日李夏必可与辽宋争雄。”
逍遥子口中的“李夏”,指的是党项人建立的政权。其领李氏一族原姓拓跋,唐太宗时赐姓李,以后就一直以“李”为姓。眼下党项人臣服于辽,其主李氏被辽人封为夏国王。
盛无崖望着奔流不息的黄河,忍不住“哇”了一声。这之后,逍遥子脚步一转,往西南折去。这不是直去天山的方向,盛无崖不解,便多问了师父一句。逍遥子便微笑道“打算带你去怀远镇看看。”
怀远镇就在河套平原的西套上。
盛无崖对整个河套平原都很感兴趣,毕竟兵家必争之地嘛。她师父愿意带她去,她心里高兴得很。
路上,两人路过一个叫夏州的地方,虽有人烟,沙漠的侵蚀却也很严重了。路过这里的时候,盛无崖少见地恳求师父在此地多呆两天,逍遥子虽然不知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但既然乖徒儿开口了,盘亘几日也没什么。
盛无崖之所以恳求师父留步,是因为这是她上辈子来过的地方。世界那么大,她也就上大学时勉强看了几处,夏州的统万城就是其中之一。夏州这个称呼,在元时就已经废止了,统万城在她的记忆里也是一片被埋在沙漠下的古城。这是匈奴在人类历史上留下的唯一一座都城,盛无崖大学四年及后来工作后,年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种树。
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种树呢,因为她老师是做这方面研究的。那位老师曾孤独地感叹过,在他的国家,这一块的论文一共也没几篇,大部分还是他自己的。老师年年都跑回来种树,想挡住侵蚀统万城的风沙,盛无崖便也跟着种了。
那几年,她眼看着统万城土夯的城墙里,原本还有当地人在挖出的窑洞内生活,到后来一家一家地搬离,窑洞废弃,再到那些土灶水缸半掩在黄沙中,一点一点地剥离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前后也不过几年光景。
而眼下,统万城还好好的。嗯,虽然她师父说,九年前宋军攻占此地后,曾下令迁民毁城,可再怎么毁,都要比一千多年后的状态好啊。盛无崖如饥似渴地将整个城池的形制刻在心中,与前世的记忆一一对比,心中感慨万千。如今,这座城被握在党项人手中,之后还会被宋、夏反复争夺,直到它彻底湮灭在黄沙之中。
恰如匈奴人建此城时“一统天下,君临万邦”的梦想。
离开夏州后,再西行六百余里,就来到了党项人聚居的怀远镇。盛无崖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师父行走在荒郊野外,时时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俩人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城镇,如此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走在镇城中,身边除了党项、辽人,偶尔也能看见宋人,此外还有突厥、沙陀、回鹘、吐蕃人,甚至还有从波斯、大食来的远客。
“这大概就是丝绸之路上文明的交汇处之一吧,可惜手里没有相机”盛无崖遗憾地想。
逍遥子形貌出众,一手牵马一手搂着小徒弟走在镇中,十分惹人注目。盛无崖早已习惯他师父高的回头率了。她师父长得好看,举止优雅,还有洁癖,时时刻刻不染尘埃,她非常理解路人的心情。
逍遥子在怀远镇多呆了两天,把马卖了换成了骆驼,补给了物资,带着小徒弟东游西逛,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穿过党项人控制的大片土地,再往西北去,就进入了西州回鹘统治的大片疆土,天山已近,缥缈峰不远。话是这么说,天山东西横亘五千余里,缥缈峰具体在哪里,盛无崖也没有概念。逍遥子便跟她解释道“缥缈峰在天山南麓,因其终年云封雾锁,故曰缥缈。其下有大泽曰敦薨浦注2,有城曰焉耆,那是回鹘人的大城之一。”
作为世上离海洋最远的山脉,天山不能说是个气候湿润的地方。盛无崖以前学地理,知道此山北麓西向存在缺口,有来自大西洋和北冰洋的降水,尚能说得上湿润。至于南麓嘛,又是沙漠、又封闭,怎么就“云封雾锁”了呢。她实在想象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