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波说:“我也这样想……”
会议桌对过,钟超林也在和明阳水利局的党委书记老宋小声说着话:“……老宋,你们白局长呢?怎么没来?他不是咱市的防汛总指挥吗?怎么不来
开会?”
老宋说:“别提了,钟书记,白局长出车祸了,就是前天的事,在滨海江堤上检查防汛时翻了车,现在还在抢救呢。”
钟超林问:“这情况市委、市政府知道不知道?”
老宋说:“知道,高书记和文市长都知道,要我把工作先顶起来。”
钟超林嘴上没作声,心里的火却又上来了:身边这位宋书记没干过一天水利,是从市党史办副主任的任上扶正调到水利局做党委书记的,怎么能担此重任?况且又是在这种主汛期。可又不好当着宋书记的面说,便直叹气。
散会后,刘华波如约在省委食堂小包间请钟超林吃饭,还让秘书拿了瓶酒。
钟超林不喝,说:“华波,这是工作便餐,咱们就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酒我是一滴不沾,免得你赖我说酒话。”
刘华波笑道:“好,好,那就谈工作。”
于是,谈工作。
这工作谈得可不轻松,汇报工作的钟超林不轻松,听汇报的刘华波也不轻松。钟超林谈到后来,眼圈都红了,刘华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触动。
倾听着钟超林的诉说,刘华波想,与其说面前这个前任市委书记是因为失去了权力而失落情绪严重,倒不如说他是放心不下这座在二十年改革开放中倔起的世纪之城,放心不下这座世纪之城新一代的领导者。这位老同志没有私心,甚至可以说一片忠心可对天。他对自己亲密部下任用问
题上的激烈反对,对三陪收税问题的愤怒,对烈山新班子的担心,对高长河所说的“血泪”话题的驳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代领导者以他们的经历、阅历和自身的传统,只能做出这样的而不是其它的反应,钟超林不做出这种反应就不是钟超林了。
然而,刘华波也不认为高长河这么做就是否定明阳二十年来的改革成就。高长河可能有出格的地方,可能有时说话会不注意影响,甚至可能翘尾巴,却决不会反对和否定明阳的改革。他们这些跨世纪干部正是二十年改革开放培养造就出的一代新人。是改革开放的另一个丰硕成果:
于是,刘华波在钟超林汇报完后便说:“超林,你说的这些情况我还不太清楚,长河同志从来没和我谈起过。但是,你今天既然说了。我相信这都是有根据的。我准备抽个时间和长河同志好好谈谈,该批评我会批评。比如说: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不注意场合,不注意影响嘛!再比如说,关于烈山新班子的安排和那位田什么同志的任用……”
钟超林插话说:“田立业,原市委副秘书长。”
刘华波也想了起来:“对,田立业,我到明阳时好像见过几面。在这个问题上,你老伙计出于公心,自己不把他提起来,还提醒长河同志,这是很好的,是很负责任的。但是,超林呀,长河同志毕竟不太了解明阳
的干部情况嘛,刚上任,用错个把人也不奇怪嘛,你怎么想到打政治牌上去了?是不是有点敏感了?再说了,长河同志就算说了几句过头话,也不是否定明阳的改革成就嘛:我早就和你说过,明阳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成就是没有人能否定得了的!”
钟超林固执地说:“华波书记,这不仅仅是孤立的几句话,围绕这几句话名堂可是不少,谣言四起,烈山耿子敬一伙人出了问题,就好像洪洞县里无好人了!洪洞县里无好人,还有什么成就好谈?!昨夜高长河在电话里还说呢,烈山如今出现的一切问题,包括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都是因为我们上届班子任用了那个耿子敬造成的。当然,我当时就和高长河声明了:我对此负责,请高长河和他们的新班子把我的问题研究上报,我静候省委的处理意见!”
刘华波责备道:“看看,老伙计,又顶上了吧?谁说过要追究你的责任?咱们还是宜粗不宜细,不要纠缠一两句气话了,好不好?要我说,你们没什么原则分歧,还只是些工作方法上的不同意见嘛,还是要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嘛!”
钟超林气了:“华波书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烈山腐败案的?满城风雨全冲着我来了,点名道姓问耿子敬给我送过钱没有!这叫不叫诱供?谁唆使他们诱供的?这
么搞是什么意思?想搞死我是不是?今天在你这个老班长面前,我说两句话:第一,我钟超林是过得硬的,省委可以对我立案审查,查出我有任何经济问题,判我的刑,杀我的头!第二,老树就是死了也是站着的,谁想砍倒我这棵老树还没那么容易!”
这两句话说得刘华波心里一惊。
看来,明阳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麻烦,也许是十分麻烦,也不知高长河是怎么把握的,搞烈山腐败案,竞搞到了钟超林头上,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支持?想干什么?当即想到了省委副书记马万里……
钟超林紧盯着刘华波,又说:“华波书记,我不相信这是你和省委的意思,所以,今天我到省委来了,向你和省委要个明确态度。”
刘华波沉默片刻,平静地道:“钟超林同志,那么,我就代表省委给你个明确的态度:也讲两句话:一,不论是我这个省委书记,还是省委,都没有指示任何一级下属组织和个人调查过你的经济问题,——这不是不能调查你,而是因为省委从没怀疑过你,包括马万里同志。二,省委对明阳的工作和对你个人的评价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在昨天的办公会上我还在说:钟超林同志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没有这个钟超林,没有钟超林领导的强有力的班子率领明阳人民拼搏奋斗,就没有今天这个现代化的新明阳!”
钟超林眼中的
泪一下子下来了,哽咽着喊了一声:“老班长……”
刘华波也动了感情:“超林同志,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一定责成高长河同志认真查清楚!你说得好,老树到死都是站着的,你就这么、站着吧,你是有根基的,明阳这座城就是你的根基!”
钟超林陶着泪点点头:“华波,还有一点,你千万别误会:我向你和省委反映这些情况,决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想打谁的小报告,完全是为了工作。和长河同志的一些矛盾,如果属于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方面的问题,我也会尽量去适应,可有些原则问题,必须引起省委和长河同志的注意。”
刘华波这才缓缓说道:“超林,你有这个态度就好。这二十年来,我们确实创造了中国一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经济建设的伟大奇迹,同时也在改革实践中历史性的创造了我们自己。我们有我们的一套干法,干得还算不错吧,干出了今天这个大好局面。年轻的同志接了班,自然也有年轻同志的一套干法,比如高长河。高长河这帮年轻人能不能干得比我们好?我看还是先不要下结论,看看再说。说心里话,有时对一些年轻同志的做法我也看不惯,可一般情况下我都不去说。不是不能说,更不是怕得罪人不敢说;而是怕挫伤年轻同志的锐气。超林,你想呀,当年人家对你我的议论少了?不也老说我们走
过头了吗?所以,每当看不惯年轻同志的时候,我在心里总是先悄悄问自己:伙计,你是不是老了?”
钟超林动容地道:“可不是老了么?!华波,你最好的年华丢在了明阳,我最好的年华也丢在了明阳,有时想想真觉得像做梦: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就六十了?就从一线退下了呢?”
刘华波趁机说:“超林,你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到省城来,做人大副主任,和我这老伙计做做伴?”
钟超林一下子怔住了:“华波,我……我说了半天,等于……等于白说了?”
刘华波道:“怎么是白说呢?我要代表省委严肃认真地和长河同志谈一次!”
钟超林失望极了:“你还是那老一套,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刘华波不置可否,叹息似的说:“我明年也到站了,不会再当省委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