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鉴从前尚未去过鬼市。
他只是从二更那里听过些轶事,与鬼无关,都是些凡人的风流年岁。某某人幻师楼顶舞刀博美人一笑,被花魁养大的少年人中举后于鬼市中街过、十里红袖招。
于此间,只要戴上一张鬼面,遮去在人间的眉目,就可以自成天地一幽魂。管你帝王将相还是士农工商,入此一步,便都是长安的逍遥鬼,也算是众生平等。
他一身黑袍,踏入那嘈杂的人声与胡乐之中,自如地与旁人摩肩接踵。那些人,或许是来自国境四方的远客,也必然有入天子堂的翻云覆雨手。他在其间,耳听八方,嗅到胡姬发梢的天竺香与带刀大汉腰间的皮革臭,望见檐头高悬的赤红灯盏,其后是高深幽暗的长峡。
孟汀警醒地走在他身后,似不太放心地勾住他的手。
“你真是”他措辞许久,“谁告诉你来这里的?我从前没想到,你竟如此冒失。”
“你怕什么。”李鉴不在乎地道,“我二更师父同我说,此处有些好戏看。他都放心我来,你竟比他还紧张几分。”
“那你也不能”
“我晓得了。”李鉴一抓他的手,回过眼来,“他算准你会陪我来,才放心得不得了。”
那一瞬,他略掀起那鬼面,显出唇际的笑意与眼底闪烁的明光,那片刻与孟汀多年前的某个恍然重合。此间昏昏灯火下,少年人洒脱利落地转身前驱,自由得无所待,一只手却还拉着他,将他拽向不可知的所在。
“要去哪里?”
“观云台,那里有幻师做些戏耍,我们可以混在人群中看。”
“幻术。”孟汀轻笑道,“真有此物?”
“那便是你见识少了!”李鉴抬高了声音,“我见识过一回——我在那幻境中,飞度万里,一步云中,见到你少年时的模样。”
他借着流光,望向身侧人。
不过十年,那云中少年已然天下第一,不再散发,不再疏狂,躞蹀攀缘至此,共他九重天揽月,鬼市谷观灯。
“孟观火。”他被人搡了一把,挨到孟汀耳侧,“一路山高水远,走得很难吧?”
“不难。”孟汀郑重地道,“来见你,万事都不难。”
他们的鬼面边缘碰到一处,脆响一声。
李鉴的脸热了,庆幸那鬼面掩住自己片刻的失神。他想要错开身,手还被紧紧握在孟汀掌中。
这样的言语比俗世情话更寡,云淡风轻,只因孟汀执念数年,出口之辞自然诚恳直白。李鉴却是实打实的二十出头情窦初开,床帏之事眼一闭就过了,哪里架得住清醒时同爱人这般剖心迹。眼前人,于他而言,熟稔得像心头肉;可不运于掌的心动,实在太陌生而难得。
哪怕是他知道此人心属于自己多年,二人并肩过风雪、交颈于雨夜,他却仍自认尚未自这纷乱的一切中跳出来,要寻得机会好好审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