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听着上一辈的讲述,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放学后,父亲带他去医院,入目即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色,空气中充盈着消毒水的气味。阴冷的封闭空间,白布蒙着脸,床头的牌子上写着“孟洁,女,34岁”。
父亲那时确实很悲痛,但和自己的悲痛不一样。自己的痛是永夜的黑洞,吞没了一切光和热,父亲的痛是春日的冻土,包着嫩绿胚芽,等日子渐暖,冰雪消融,就可以破土而出,长出另一个老婆,另一个儿子,另一种生活。
当然了,面前的外人们是不知道的。在他们眼里,边怀远一直是难得的痴情种。同窗的爱情可悲可叹,可歌可泣,是当代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关注点集中在边城身上,宋宇驰闷头干饭,庆幸自己无人在意。
然而好景不长,没吃两口,宋宇驰的父亲就朝他使眼色,催他起来敬酒。宋宇驰长叹一口气,拿起酒杯,起身时朝边城投去悲壮的一瞥,然后迅速转换成喜笑颜开的表情:“各位叔叔伯伯,欢迎大家回到北京,一路上辛苦了。”
叔叔伯伯们很给面子地站起来,每人喝了一大口。宋宇驰刚想坐下,结束今日的社交份额,随即有人开口,戳破了他的妄想。“宇驰是吧?最近是上学还是工作?我记得你读博了?”
“对,”暖气开的太足,宋宇驰头上开始冒汗,“今年毕业。”
他含糊其词,希望长辈们不要追究细节,于是话题顺滑地切换到下一个雷点。“那在找工作了吧!打算去企业还是留高校?”
“现在留高校太难……”宋宇驰瞥了眼边城,迅速将话题中心转移回老朋友身上,“也就边城这样,是海归博士,又有帽子的,才能留在好学校。”
席间有个带黑框眼镜的男人,毕业之后留校,现在是t大土木系教授:“是,我们那会儿,研究生毕业,学校都求着我们留下来,没人愿意。现在t大本科直博的学生,去211都难。”
中年人们感慨万千,纷纷对现在的高校就业形势给出高见。宋宇驰抹了把汗,迅速坐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现在的年轻人卷啊,”土木系教授说,“我的学生一个一个都说找不到好工作。”
“我们当年可容易多了,”另一个中年人感叹,“你看老方,人家去美国打拼几年,现在家里连游泳池都有了。”
桌对面的人笑起来:“美国挖个游泳池不贵啊,那边地价便宜。你在深圳那么多套房子,你才是财主。”
“什么财主,我就是土改委一高级打工人,”中年人指着另一桌的主座,“老边可是一校之长,桃李满天下,学生都是人脉,这叫隐形资产,这才值钱呢。”
他们一毕业就碰上了基建的高峰期,在黄金二十年里,成功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和阶级跃迁。坐在这件包厢里,畅谈着的过去,就像是经济高速发展期的缩影。
边城听着上一辈土木老哥的凡尔赛,专心让自己游离于话题圈之外,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像是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让他耿耿于怀。
边怀远走到这桌,问他们还要不要加瓶茅台。众人推辞后,他搭着一个老同学的椅子,问:“惜晨什么时候过来?”
“她刚刚给我发消息,说堵在路上了,”那人说,“可能还得一刻钟。”
“那等她来了再加点菜。”
果然。边城放下了筷子。这是场变相相亲。
他就知道,父亲这么执着于让自己参加同学聚会,怀柔政策低声下气,不仅仅是想炫耀儿子。
“别想多了,人家只是来吃顿饭,”边怀远笑着对边城说,“她是学物理的,你们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