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反应极大,撑着桌子‘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虽然站了起来却站不太住,只立了几秒又倒了回去,他瞪着老和尚:“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静静端坐在黑暗里,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若哀蝉打坐念经的时候是木雕,这老和尚便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纠葛难分的老树根,即便用水冲洗得再干净,也透着腐朽的气息。
老和尚一个眼神年轻和尚便快步离开,直到背影彻底出了院子,他才开口道:“灵猴有智,能辨善恶,不是一朝一夕能得手的,唐先生请稍安勿躁。”
唐先生恶狠狠地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也想稍安勿躁,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大概也知道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唐先生用力喘了两口气后,突然撸起袖子,露出布料下几乎只剩一张皮看起来比枯枝还要脆弱三分的手臂:“托法师的福,以血肉续命,可我身上已经没有几两肉了!如今我就是……我就是个披着层皮的骷髅!”
难怪,难怪他身上的中山装虽然看起来长度大小都没问题却总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原来是只有骨架少了血肉的支撑。
卿白仔细打量着唐老头,一副试图看穿他衣下骨骼分布的模样。
戚小胖往哀蝉那边挪了两步,轻声问:“他们抓猴子做什么呀?”
哀蝉转头,就见戚小胖偏了偏脑袋,很好奇的模样:“你知道吗?”
不等哀蝉回答老和尚先出了声,虽然他已经老得没有人样,但双手合十做出承诺的时候还是十分像模像样,那慢吞吞的语气,甚至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唐先生不必担忧,即便你血肉耗尽,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只要身体还在,和尚我就一定能让你重新睁开眼睛。”
唐先生放下袖子,不知是强调还是威胁:“我自然是信法师的……如今年月不好,寺中想必也艰难,只盼咱们之间的合作能长长久久才好……毕竟您那小徒弟细皮嫩肉如此可爱,若吃了生活的苦头变得憔悴瘦弱,那多可惜。”
老和尚不动如山:“出家人吃苦是应当的。”
“法师这话就说差了。”唐先生苦口婆心地道:“虽然佛说众生皆苦,可后面不是还有句唯有自渡?要是能让自己、让身边的人、让喜爱的小辈生活得好一些,少吃一些苦头,又何乐而不为呢?咱们吃苦受累一辈子不就是为这?”
卿白有点惊奇,对哀蝉说:“他这是在试图利用你来说服这老和尚?”
哀蝉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目光定定地看着老和尚,神色晦涩不明,十分复杂。
老和尚还是寂然不动。
唐先生叹了口气,再度慢悠悠开口:“咱们认识好几十年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法师,碍于礼数情面一直没能问出口,如今生死当头前途不明,我便不忍了……敢问法师今年贵庚?”
老和尚抬起薄薄的眼皮盯着唐先生,混沌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里闪动着冰冷的微光。
唐先生就好像没看到老和尚的眼神似的,继续道:“几十年前我正值壮年时与法师相识,那时法师便是一副耄耋老人的面貌,几十年后我已垂垂老矣,法师还是如当年一般。”
他语气感叹:“如今想来,一直这样老下去即便面目全非鸠形鹄面,只要不死,那不就是长生?”
“只是我实在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法师您也会变……”唐先生缓缓探出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和尚老树皮一样的脸,然后缓缓下移,看着那双已经快看不出指节的手,“您已经有五年没下山了吧?自从把门外那小孩儿领上山后就再也没下过山,法师知道山下那些人怎么说的么?他们都说樗山上面的老和尚已经老死啦……刚开始可把我吓坏了,心想法师怎么可能会死呢?”
“法师神通广大,法师无所不能。”
说完那句像什么不正规邪。教口号一样的话后唐老头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蜡黄的老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可等我再见到您时却现,他们居然说得不错,你确实要老死啦。”
“你比从前更矮,背更驼,脸更皱,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已经浑浊了,和山下那些含饴弄孙混吃等死的老头没有一点区别。”
卿白听了半天,突然有些不懂这人到底想表达什么了。
是激将法?还是单纯临死前嘴炮一顿?
唐先生接下来的话证明,两个都不是,人家从一而终初心不改。
“是因为那孩子吧?”唐先生冲门外抬了抬下巴,脖子上软塌塌的皮肤像擦过嘴又在裤兜里揣了半个月卫生纸一样抻开又挤拢,“朱古,藏音译,世人也称……‘活佛’。”
老和尚终于不再沉默,他说:“你想要什么。”
唐先生身体坐直,沉声道:“我不想死,我要长生。”
“你不要的,我要。”
老和尚摇头:“这世上没有什么长生,只要是生命便有消亡的那一天,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那我宁愿晚死。就算会一直老下去,会身体萎缩,会变得不人不鬼,我也选择晚死。”唐先生话说得分外斩钉截铁,也分外不客气。
听他这样说,老和尚叹了口气,点头应了:“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