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彪边和敌人拼杀,边向上官雄靠近。他对洪大武怒吼:“洪大武,你他妈的怎么不摁住旅长,如果旅长有什么闪失,我活劈了你!”洪大武在上官雄的旁边和敌人拼杀,根本就没有理会孙德彪的话。孙德彪对我大声说:“麻子,你过去,和洪大武一起保护好旅长!”
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我还是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上官雄的旁边,挡住了冲过来的几个敌人。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听上官雄说:“土狗,我们终于在一起并肩杀敌了哇!”他挥舞着鬼头刀,还是像当年那么神勇,此时的上官雄不是那个变得书生气了的旅长上官雄,还是当年在松毛岭和我一起奋勇杀敌的上官雄。
这时,几个敌军怪叫着围住了洪大武,上官雄冲过去企图给洪大武解围,他还没有靠近洪大武,洪大武就被前后的两把刺刀刺中,一把刺刀刺在了他的胸膛上,一把刺刀插进了他的腰间,他倒在了淌着鲜血的地上。几个敌人又把上官雄团团围住,上官雄左劈右砍,一口气劈翻了两个敌人。他后面的一个敌人趁机挺着刺刀朝他的后心捅过去,我一看不好,冲过去挡住了那一刺刀,刺刀插进了我的胸膛,我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睛一黑扑倒在地上的尸体上,我的呼吸被浓得发黏的血腥味堵住了……
我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艰难地爬行,胡天黑地哇!洞穴里被血水泡烂的尸体阻挡着我的去路,我何时才能爬到洞口,看到光明。洞穴深处传来阴森森的声音:“麻子,你已经死了,不要再往外爬了,怎么爬也没有用的,你和我一样,已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和我说话的人是谁?是上官明?是张宗福?是杨森?是宋其贵?……可我怎么看不到他们,我要是死了,我一定能够看到他们,他们会在地狱里等我!我瘫倒在血水里,腥臭的血水呛进了我的鼻子嘴巴,进入了我的气管和喉咙,直达我的肺叶和胃,我狂烈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我的胸口疼痛极了,好像有人在用刀子挖我的心。我仿佛听到有人进入洞穴的声音。他们是谁?我用力把头从血水里抬起来,说:“你们是谁?”他们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在腥臭的血水味中辨别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野草和阳光以及江水混杂在一起的清甜味儿,难道是秋兰,难道是冯三同老爹?只有秋兰身上才有那样的气味,我忘不了,就是下地狱了也忘不了。我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无论我怎么喊,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感觉他们就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无视我的存在,我企图伸出手,在黑暗中抓住他们,可怎么也抓不住。他们渐渐远去,他们每远离我一步,我的心就颤抖一下,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洞穴的尽头后,我就变得绝望了!我在黑暗的洞穴里野狼般嚎叫,我凄厉的嚎叫声在穿越漫长的岁月……
朦胧中,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他醒了,他醒了!上官,麻子醒了!”
这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人的声音很甜美,甜美得发腻,这不是秋兰的声音,不是!我在一种焦渴疼痛的状态中渐渐有了知觉,我睁开了眼。我竟然第一眼看到的是章文晴的脸,那是一张激动得不知是喜还是悲的脸,那明亮秀美的眼睛里淌下了清亮的泪水,在她白皙的脸上冲出两条清亮的小河。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都躲着我鄙视我的女人。我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粗糙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兄弟上官雄的手。我的手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了我兄弟上官雄的体温。
“我在哪里?”我说。
“野战军医院。”上官雄答。
“你没事吧?”
“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洪大武呢?”
“他没有你的运气好,牺牲了!”
“他是一条汉子!”
“是个好同志!他死前还经常在我面前说,要和你比试枪法,他不服你!”
“我知道!孙团长呢?”
“他和你一样,受了重伤,在另外一个病房里躺着呢,他应该没事了,你放心。”
“我的刀呢?”
“给你收着呢,我还记着胡三德师傅的话,刀在人在!”
“刀在人在!”
“……”
和上官雄说话时,我一直闭着眼睛。上官雄后来感觉到了什么,他扭头对流泪的章文晴说:“文晴,土狗没事了,你先出去吧,看能不能弄点鸡汤什么的,给土狗补充点营养。”
章文晴也十分知趣,听了上官雄的话后就走了。走时,还和我说了一句话:“麻子,你好好养伤。”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睁开了眼睛,和上官雄对视着。他的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波光,有负疚,有感激,有温情,有焦虑……就是没有居高临下的威严,这是我的目光能够和他的眼睛对视的最起码的基础。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还在温暖着我。我们就那样默默地对视着,良久。
4
不久,上官雄带着部队南下了。他走时没有来和我告别,只是让他的新警卫员给我送来了一箱猪肉罐头和我的那把鬼头刀,我知道,那一定是双堆集战事中缴获的战利品。大王庄那一仗,我浑身上下受了十多处伤,最厉害的就是我替上官雄挨的那一刺刀,如果那插进我胸膛的刺刀偏离了心脏半公分,我当场就去见阎王了。
我们一个大病房里住着十几个伤病员,臭气熏天。我们这些伤病员都来自各个部队,其他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当上官雄的警卫员把那一箱猪肉罐头搬进来放在我病床边上时,那些伤病员的目光就黏在了罐头箱子上面。那时候的物质十分奇缺,我们重伤员喝的都是稀得可以见底的小米粥,不要说罐头了。
他们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个满脸麻子的老兵是什么人呀,还有人给他送猪肉罐头,奶奶的,来头不小呀,一送就送一箱!”
“是呀,他怎么能搞特殊化,我们营长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人送罐头!”
“靠,不要说营长了,三号病房躺着的那个老虎团的团长也没这个待遇呀!见鬼了!”
“这个家伙可能是来看他的那个当官的大舅子吧!”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侧过脸,沙哑着嗓子朝那伤病员大吼道:“你他娘的才是大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