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被他拽着手笑道:“你生意不好,约莫倒不是我害的。”话虽然这么说,还是给了他一锭银子。
那算命先生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大约没料到眼前这年轻的冤大头这么好敷衍,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又说既然收了你这么多卦金,公子我便替你打一卦吧。
傅玉行说不用。
算命的道:“拿了超出的报酬,算命的会有灾殃的,让我替你打一卦吧。”
傅玉行的手还被他抓着,便把手中两只卦杯丢到地上,这就算投了一卦。两片新月型的红漆卦杯,本来不过是长在山林中最普通的木头,经过选择、切割、打磨、雕刻……身上便寄寓了千百种复杂无端的命运,供人们从中窥探个人的爱与恨,过去与未来。
算命先生煞有介事拿手抚摸着卦杯落地的形状,然后睁着一双昏昧无珠的眼睛,看着他,慢慢摇头。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公子这一世想必是有所缺憾,求而不得,爱而难守,有缘无份,至亲至疏。相遇倒不如不遇啊。”脸上的表情似渺远,似怜悯。
他是真看透了吗,他看透多少?
傅玉行表情仍很平静,淡淡地笑,无可无不可,可信可不信,说了声,“多谢先生。”
他把算命递过来的签文藏在衣袖里,平平常常起身,追随上已远去的伙伴。没有人知道在人潮流动的街角一位算命先生对他下的谶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个摊前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他这辈子藏起了很多东西,不必让人知道。
可是一旦离开人群,那股空落的孤寂便填满整个身子,躯体像一具被虫蛀过的空壳。他坐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中,慢慢向下沉去。
“二少爷,你怎么知道用装死这招可以把蔡旺生的真心话逼出来的?”
因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一个人审视自己拥有的东西。
他走在春日漠漠的阳光下,所有人称他傅大夫、傅公子,他在光线明亮处风清月朗地出众着,坦荡着,谈笑着,热闹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徘徊在荒野上的一缕慢慢腐烂消散的孤魂,问心有愧,翻覆沉沦。
一个落花纷飞的暮春上午,傅玉行回到家里,看到赵蘅和红菱正坐在院子里面剪红喜字,裁新衣裳。
红菱把一条红盖头裁了又换,换了又裁,又叫赵蘅搭在手上来回试花样,怎么都不满意。赵蘅看出她焦躁之下其实是紧张,笑道:“我看还是上彩云轩买现成的算了,或者让瑞兰替你做,她手巧。”
“那怎么行,我的嫁衣当然得自己做。到那天我肯定是宣州最漂亮的新娘!”她拣了一块红绸,不满意,又换了一片水红色半透明的烟罗纱,“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都嫁过一回的人了,手也没比我巧到哪去。”
傅玉行在树下跟着笑了。
赵蘅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嫁衣又不是自己做的。”她那时哪有红菱这样嫁给心上人的欢喜,去一针一线绣自己的嫁衣。
“你的嫁衣是什么花样,好看吗?”红菱问道。
“好像是喜相逢鸳鸯花色,别的也记不大清了。”现在想来,真觉得可惜,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个最漂亮的样子印在玉止心里。
红菱道:“这有什么,你要有心,大可以再穿一回嘛。”
“说什么呢。”
红菱把几串流苏比到选好的红纱上,忽然换了个口气:“廖南星死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阿蘅,事实证明,人这辈子真的很长,你不可能只为了一个过去的人而活。如今我走出来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走出来?”
阳光斜投下浓阴的树影,把树下的人也挡在一片阴影里。
赵蘅静了片刻,笑道:“我就是找人,谁找我呀?”
红菱哼了一声,“每次一说你就装糊涂。上回那个刘凤褚——那人倒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没有?”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婚事吧,手笨成这样,也不怕丈夫嫌弃。”
“我怕什么,给他两个胆敢嫌弃我?”
嘴上这么说,一条烟罗纱都裁得战战兢兢。红纱太长了,红菱试着把它披到赵蘅身上,结果一直落到裙边。红菱在她身上比了个合适的长度,“我去拿画粉标个印,你就这样别动啊,别乱动!”说着跑开了。
赵蘅便蒙着那块水红色头纱等她回来。院子里风卷落花,连红纱一起吹起来,她穿着素白镶红边的裙子,衣边发梢落满金色的阳光,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