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尼不由得想,德雷克和伯勒这两个人可谓是天差地别。伯勒学识渊博、谨小慎微,擅长记录、文书、图表;德雷克则爱意气用事,看不惯谁畏首畏尾,是个实干家。只听德雷克答道:“现在风向和天气有力,机会不容错过。”
“加的斯湾虽大,但入口极险。”伯勒据理力争,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地图,但德雷克看都懒得看。伯勒并不气馁:“只有一条深水航道,靠近半岛犄角——而且有要塞火炮把守。”
“驶进时不升旗,等他们发现是敌船,为时已晚。”
“港口里泊的究竟是什么船,咱们根本一无所知。”伯勒针锋相对。
“那两个荷兰船长说了,都是商船。”
“说不定也有战舰。”
“战舰都在里斯本——所以咱们才取道加的斯。”
伯勒见德雷克满不在乎,气冲冲地问:“那作战计划呢?”
“作战计划?”德雷克不屑一顾,“跟我来!”
他随即大声号令。巴尼等船长匆忙跳上各自的小船,被德雷克的胆色逗得哈哈大笑,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巴尼内心深处有个不安的声音提醒他说,伯勒的谨慎无可厚非,但德雷克这股闯劲儿感染了每个人。
巴尼一返回爱丽丝号,立刻命令船员升
帆。船上共有六面帆,每根桅杆挂两面,都是方形帆。几个水手爬上桅杆,矫健得像猴子,不到一分钟,风鼓起了风帆,船首破浪而行,巴尼身心畅快。
他眺望前方,只见海平线上露出一个黑点,驶近了看,原来是一座要塞。
巴尼熟悉加的斯。它靠近瓜达基维尔河河口,逆流而上八十英里就到了塞维利亚,他和卡洛斯还有埃布里马住过的地方——一晃快三十年了。陆上几英里外是赫雷斯,那里盛产一种烈性白葡萄酒,英国人称之为雪莉萨克。加的斯市及其要塞守在长长的半岛尖端,围起一处广阔的天然港。两条河流汇入广袤的海湾,两侧遍布着村落人家。
各艘船只敏捷地列成纵队,跟上了德雷克的旗舰;战舰打头,商船尾随。他们无须命令,自动排成“纵阵”,也就是纵列成一线,这样正前方的敌军开火只能击中一个目标——此时西班牙人的位置就在他们前方。同时,一旦德雷克找到正确的航线渡过浅滩,后面各船也就畅通无阻了。
巴尼提心吊胆,但说来奇怪,这种不安反倒叫他血脉贲张,比喝雪梨酒还痛快。越是命悬一线的时候,他越觉得活力十足。他不是犯傻,他尝过受伤时痛不欲生的滋味,也亲眼见过沉船时落水之人的拼死挣扎。尽管如此,他一想到两军对战,奋勇杀敌、慷慨就义,依然激动不已。
伊丽莎白·博
纳文彻号驶入加的斯港,巴尼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日落。
他审视眼前的要塞。火炮周围没有动静:没人将弹丸填进炮口,没人匆匆提来火药桶、清水桶,也没人拿着螺杆准备清理炮管。他瞧见几个士兵倚着城垛,略带好奇地注视不明舰队驶进。显然没人起疑心。
爱丽丝号驶进港口,巴尼扭头观察镇子。眼前是一处四方广场,挤满了人。镇子里没有配备火炮,原因一目了然:水边密密地泊着船只,开火的话必然会被击中。
巴尼发现有几艘船没挂风帆,桅杆光溜溜地立着,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把帆卸掉了?风帆有时候的确要修补,但不会几张帆全坏了吧。他随即想起内德说过,腓力国王强征了几十艘外国舰船编入无敌战队,船主叫苦不迭。据此推测,也许卸下风帆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偷逃跑。眼下这些船寸步难移,躲不开英国的炮弹,可谓是雪上加霜了。
暮色中,巴尼瞧出广场上的人大多背对水面。这些人聚成两拨,等舰队驶近,巴尼才瞧出一拨人似乎围在戏台前看戏,另一群人在看杂耍。从巴尼出生以来,加的斯就没打过仗,据他所知,之前几十年也是歌舞升平,难怪当地人会掉以轻心。船只入港不足为奇,他们也懒得扭头张望。
再过几分钟,他们要大吃一惊了。
巴尼放眼海湾,估计共有六十艘船,一半是大型货船,剩下
的是各式小船,有的泊在码头周围,有的在近海处下锚。船员应该大多在岸上,在酒馆里享用新鲜饭菜,和女伴把盏言欢,估计不少混在广场上看戏。英国船宛如狐狸溜进鸡舍,准备一跃而起。巴尼精神为之一振:要是舰队把这些船一举消灭,那对腓力国王的入侵计划该是致命的一击!
他把四周几乎打量个遍,这时往北面一看,只见排桨战舰朝他们驶来。
总共有两艘,刚驶出瓜达莱特河口处的圣玛利亚港。排桨船十分容易辨认:船身狭长,两侧各挂着一排桨,齐刷刷地在水面一起一落。这种船容易倾覆,不适合风暴肆虐的大西洋,但地中海通常风平浪静,因此使用频繁。划桨的都是奴隶,船速极快,容易操控,又不需要借助风力,比帆船有利得多。
巴尼注视着两条船快速驶过港湾。火炮装在船首,只能瞄准正前方的目标。船首通常还装有铁制或铜制撞角,直接撞击敌船,之后由长矛手和火枪手登上受损的敌船,将船员尽数制伏。巴尼暗想,对付二十六艘船总不会只派两艘排桨船,估计是来查看究竟的,他们要盘问舰队的首领。
他们没机会开口了。
德雷克命令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掉转方向,利落地对准了两艘排桨船。倘若港湾里一丝风也没有,或者只刮着微风,他怕就要有麻烦了。风平浪静时,帆船寸步难移,而排桨船
无须借助风力。这次是德雷克得了天时。
几艘战舰纷纷掉头,分毫不差。
商船鱼贯通过深水航道,在海港里呈扇形排列。
巴尼注视着排桨船。看来每条船约有二十四只桨,五个奴隶操纵一只桨。划桨的奴隶不会长命:他们身上锁着铁链,忍着太阳炙烤,身上又脏又臭,还常常染上各种恶疾。身子弱的只能活几周,就算身强力壮的也顶多熬一两年。奴隶死了,尸体随随便便往海里一扔了事。
排桨船离伊丽莎白·博纳文彻号越来越近,巴尼等着德雷克开火。他刚担心中将拖得太久了,就见旗舰上腾起一股青烟,片刻后,就听见海湾上轰然一声炮响。第一颗弹丸落进海里,目标毫无损伤,这是炮手在估算射程。巴尼当过炮手,深知炮术远非精准学问。第二第三枚接连射偏,巴尼不由得怀疑德雷克这个下属本领不到家。
排桨船没有回击;他们装的火炮较小,目标在射程之外。
德雷克的炮手并非本领不到家。第四颗弹丸击在一只排桨船当腰,第五颗正中船首。
这两炮重火力弹丸都打在致命部位,排桨船即刻沉了下去。巴尼听见一阵呼喊:受伤的水手哀号阵阵,那些侥幸躲过弹丸的则连连惊呼。士兵纷纷丢下武器,跳下船,朝另一艘排桨船游去;那些游不动的攀着浮木。划桨的奴隶哀声乞怜,求士兵替他们解开锁链,但此时人人忙着
逃命,哪顾得上这些奴隶?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奴隶同船缓缓沉到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