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叹了口气:“四十天,这么久!你去吧,回学校去吧。”
阿珍再一次握了握叔公的手,恋恋不舍地往外走,听到身后叔公再次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四十天,等不到了。”
阿珍打了个激灵。
阿珍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叔公的世界。自她儿时记事起,是叔公喂她吃白糖拌饭,过年给留鸡腿,在她滚地撒泼哭闹的时候哀求地摊老板把公鸡玩具卖给他,在她被蚂蟥叮在小腿上吓得哇哇大哭的时候抱起来哄她,在她被同村阿亮打哭的时候挺身而出揍了阿亮一顿,在她被母亲惩罚饿饭的时候给她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场所,在她上学前教她读书写字,教育她要爱护书籍……在这个世上,叔公是她最亲的亲人。她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了工作,要接叔公到城里住大房子,让辛苦一辈子的叔公,也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在城里好好享清福。
阿珍怀着忐忑不安但又毅然决然的心情,离开病床前的叔公,回到学校,备战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
她心里挂念着叔公的病情,但又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要暂时忘掉叔公,专心备考。
那年的夏天,天气出奇的炎热,知了烦躁地从早到晚叫个不停,一连几日一丝风也没有,树叶仿佛停住了似的。
阿珍因为天气炎热,加上复习紧张,已经好多个中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那天中午,却破天荒的睡着了,恍恍惚惚、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耳边似乎有声音在不停地呼唤:“阿珍,阿珍……”
阿珍听到了呼唤,挣扎着想起身探寻,却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猛然醒来,感觉像是梦境,又感觉怎么那么真实,那个声音,如在耳畔,那么真切,像是——叔公的声音!
可能是自己太想他了,产生了幻觉。也许他现在已经好了。
如果不好呢,那就是越来越严重了,父亲会写信告诉她吗?阿珍强迫自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专心复习,还有半个月就要高考了。
在这个世上,有些人生来就含着金钥匙,一生注定衣食无忧、荣华富贵,有些人却不得不受尽苦难、苦尽甘来,有些人一世辛劳、孤独终老。造物弄人,有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半点由不得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阿珍终于渡过了高考的至暗时刻,却不能马上离开学校,还有估分、填报学校志愿。按程序,最终考试分数不会那么快出来,但是他们必须在此之前填好学校志愿,这就意味着,评估自己的分数也是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如果估高了,达不到志愿学校的录取线,只能名落孙山;估低了,本来可以进一本学校的有可能只进了个二本,也是人生遗憾。估分结束,填报好志愿,才能离开学校,剩下的便是等待分数条、录取通知书了。
父亲很清楚阿珍是哪几天高考,如果高考之前叔公病情加重了,以父亲的性格,应该是选择不会告诉她的吧?现在,考试结束了,家里会给她带来什么消息呢?今天,大弟会来学校帮她把一些行李带回去,大弟会跟她说什么呢?
大弟走过来了,阿珍盯着他的表情,她最害怕的那句话,终于从大弟的口中说了出来:“叔公过世了。”
阿珍虽早已有预感,但一经证实,还是难以置信。她一瞬间全身僵化,仿佛空气凝固了,又仿佛五脏六腑在沸腾,她大脑一片空白,眼睛干涩,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想哭哭不出来,想流泪也流不出来。
大弟拎上行李就回去了。阿珍再也无法返回宿舍,她一只脚轻一只脚重,一步一步地挪到校园后面偏僻的果园里,这里的果树早已无人打理,杂草丛生,荒无人居。
阿珍双膝跪地,终于放开喉咙号啕大哭起来,此刻,除了这里荒废的果树,这里的杂草,无人能听到她的哭声。天上的叔公能听到吗?
阿珍红肿着双眼回到家中,父亲看到她凄凉憔悴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你叔公二十几天前就过世了。得的是肺癌,上次他摔倒检查后,就现了。因为你即将高考,就没告诉你,怕影响你考试。治疗这个病要好多钱,你叔公不愿住院治病,坚持要回家,说把钱留给你将来读大学用。”
阿珍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叔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惦记的还是她。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又为他做了什么呢?甚至临终都没在他身边,他是否在一遍一遍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阿珍声音沙哑地说:“坟在哪?我要去给叔公上柱香。”
一个月后,阿珍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但是,叔公却再也看不到了,一个小小的坟堆,隔着阿珍和亲爱的叔公,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