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厂子是个效益不错的水泥厂,有着几十号员工。厂长的媳妇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满面红光,勤劳致富。为了省钱,她并未给厂里聘请厨师,每日亲自穿着发黑的围裙对着热气蒸腾的大铁锅,抡膀挥铲,端出数大盆油光淋漓、辣味雄厚、偶有肉渣的饭菜。
大河每次端着缺了口的大碗,对着那摆满桌子的几大盆,就想起山神一边一脸挑剔地评价一边将那些盆子都拢进袖子里的样子。
他为自己这生动的想象而憨笑,然而笑完之后,往往端着碗在四周人声鼎沸中沉默地发呆,觉得有些吃不下。
因为忧愁和思念,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虽然他以往也不算胖——从高大变作高瘦,不过不能被称为不健康,成日地干活劳作令他肌肉紧绷而结实,黝黑光滑的皮肤下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三月之后,他得了一个小小的长假,有四天的时间。足够他用一整天回到村里,待两天,再用一整天回城。
他跋山涉水地回村,因为下雨,从县里到镇里的车抛了锚,他半路下车徒步走到镇里,花去大半天时间。再从镇里翻过几座山回到村里,已经是繁星点点的深夜。
村头的大狗远远听见脚步声,汪汪直吠。在发现是他之后,索然无味地趴了回去。
因为太晚,他并没有进屋打扰弟妹睡眠。将随身的行李——是一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与一些县城特产零食的包裹——放在院子门口,他转身直奔半山。
山神庙还是他新砌时的模样,一只蛤蟆在祭坛底下呱呱的鸣叫,听他脚步声便跳了开去。
那只螳螂老汉还被石头压在祭坛上,他弯下腰去将它拿起来。翅膀和脑袋都已经被泡涨而松开了,是经了风雨的缘故。
以往刮风下雨的时候,山神总会将放在祭坛上的小玩意儿们收起来。待天晴了再放回去。
他呆呆地拿着那只螳螂,偏头看着被红布遮掩的山神像。那尊小石像隐在庙檐的阴影里,只看得见石头身体上隐约的青苔。
他默默地将垒了几片落叶残枝的祭坛打扫干净,又清理了一通山神庙,用手指抹掉了山神像上的青苔。将那块积了灰的红布在山泉里洗了洗,又盖回去。
然后他蹲在祭坛前开始编新的螳螂妈和螳螂娃儿。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将螳螂一家放进山神庙里,用石头压住腿脚,再用一片大树叶遮住。
他退了两步,看着静默的山神像。山神一直没有出现,即便他夜里被冷风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将怀里用草纸包裹严实的一包龙须糖搁在祭坛上,低着头说,“这个很好吃的。会掉渣,要用手接住。”
村里人对他的归来都感到惊奇和新奇。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就像幼时的他一样,围在他周围跳跃着讨要糖果和小袋装的各类零食。而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则巴巴地围着他询问县城的模样,听他讲那宽敞的工厂,跑起来隆隆响的汽车,夜晚时花花绿绿的路灯。
他帮三舅干了一天农活,晚上便听三舅妈唠叨,还有多少多少的债务要还清,弟妹的学杂费又有多少。他将这三月的工资全部交给了三舅,并且答应三舅妈之后的工资仍旧是一点不少地交回来。
秀秀傍晚放了学来寻他,并且跟他说自己下半年就要小学毕业,然后到镇上上住宿的初中——这样他们便近了一点,她可以周末到县城来找他耍。对于这一点,大河虽然觉得是好事,但并不因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每个周末都能回村,到半山打理那齐腰的小庙。
临走那天早上,他天未亮又到了山神庙。两日前留下的龙须糖像是被鸟雀或者其他小动物刨过,破烂且粘腻地摊在祭坛上,并且招惹了一堆蚂蚁来来去去。
山神享用或者未享用过这贡品,都是看不出的。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将碎糖拢起来埋在附近地里,并且打理干净祭坛,然后新摆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苕在上面。
然后他蹲在山神庙前,看了看螳螂一家——好好地藏在叶子下头——又盯着山神像发了一会儿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