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此,赵蘅还是没有表态。
傅玉行自己虽已盘算计较尽了,他唯一要考虑的还是赵蘅的想法。
赵蘅沉思许久,开口道:“我幼时生病,光是进城就要走上两天。乡下人生病多数时候就是苦熬过去,更多人是不敢病。若能给这些乡民一个可靠稳定的医处,也是件惠及他人的好事。”
她起身到屋里,从一只收拢得仔仔细细的木箱中取出一怀东西,叮咚作响地搁到桌上。
烛光里,傅玉行看见那是一把锈迹斑斑、摇动有声的串铃,一只经年磨损破洞的药囊,一只分层来装药瓶、针石、笔墨的百宝箱,几本留着烟熏焦痕的医书。
这些东西,傅玉行太熟悉又太陌生了。熟悉,因为这是从他记事起就保存在傅家祠堂案上的、年年祭拜的、傅家先祖行医发家的药具。陌生,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清它们的模样。
祖宅被烧时,赵蘅特意从废墟里找回来,后来逼得把整个家都当了,却始终把这些留着。“当年傅家祖辈就是靠着它们,在村市街巷替人看病起家的。这故事你该比我更熟悉。”她站在烛火前对他道。
“先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现在不过重走一遍,没什么不可以。”
那之后,一把重新磨出光亮的串铃握在手上,一晃,发出清脆悠远的铃声。这铃声在每天清晨走过田埂、涉过溪水、爬过山丘,在每一个日落黄昏,飘进每一个等待病察的村落。
远时赵蘅和他同去,跋山涉水,彼此照应;近时她就在家中负责料理琐事、采药记账。
那曾经卧倒在酒楼画舫、锦衣玉带的膏粱子弟,如今成了素衣布鞋,一路在山水风露中行走的人;成了灯下久读、钻研医方的人。
第一年,他们还要四处奔波;第二年时,已经每日有人慕名而来,傅玉行几乎不得分身,连城里也总有人撑着船前来求药。
渐渐的,大家对傅玉行的称呼从“二少爷”变成了“傅大夫”。茅屋变成了瓦房,屋前也种上了榆树。
第二个过年前,赵蘅终于把那本债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划去了。
除夕晚上,烧过纸,祭拜过玉止和公婆灵位,赵蘅便坐在屋前。傅玉行给她煮了一碗糖圆子,热腾腾捧在手上。远处夜空里放起焰火,都是些极繁丽的花样,一看就是城内豪富阔人的手笔,漫天火树银花,在黑色天幕下绽放出如青莲、如星河、如花落、如紫灯……流光溢彩热闹璀璨。
这盛大的光华的边角,也笼罩在乡间屋檐下的二人身上。
赵蘅心里有种久违的安宁。
唯一让她不安宁的,是屋里那盘来自红菱亲手烙制、让他们吃了三天都吃不完、且正主明天要亲自上门叮问的一盘春饼。
这几月红菱不知从哪里听说做厨娘月银不菲,一拍脑袋非要精进厨艺,偏她的手艺常年只停留在勉强可以下咽的水准,这件事便成了周围人的一劫。赵蘅和傅玉行因住得较远,得以三五天被临幸一次。而百步之隔的蔡旺生,则成为了一切不可承受的承受者,做金桔蜜饯的那个月,把好好一个人吃得浑身发黄,端坐在二人屋里,几乎祥光四射。看得赵蘅和傅玉行都不忍心,但也都不敢劝,生怕引火烧身。
这几日二人忙着收拾衣服行李。开春过后,隔壁江宁镇上有五年一会的药集,到时南北药商都在此集聚,每年收购药材盈千累万。赵蘅和傅玉行早看准这个机会,想趁开年拿个好利市。药市前后一共七天,算上来回路程,一去就要二十天。
这期间家中各项琐事自然就拜托给了红菱和蔡旺生。赵蘅一边搬被褥一边交代:“院子后的药圃和菜田就拜托你们照料了。再过几天,灶旁的腊肉也该晾好了,来时记得看看,差不多了就取一段家去,本来也是要给你们送去的。”
红菱道:“我不要腊肉。我自家做的才刚熏完烟,正打算让你们替我尝尝呢。”
“……那也不必了。”
临走前,赵蘅坐在驴车后想起什么,转身问傅玉行,这月该给刘家的药送去没有。傅玉行说送过了,又说,这回生意做成,过不久他们就可以收下这家刘家药铺了。
刘掌柜自己的药如今无人问津,只能靠傅玉行给他的各类丹丸来维持生意。
而最开始的一切,都蛰伏在那一只小小的药瓶里面,摆上刘家的柜子,等待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此时,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药瓶被从柜子上取下,从一只苍老的手里辗转经过两只恭敬的手,递到了另一只手上。
刘凤褚坐在刘掌柜的主座上,把瓶中的小活络丹倒在手心里,左右看了看。“怎么,我还以为那傅家二少爷应该已经醉死在某处街巷里,或者掉进水里淹死了。”想不到,却在某个角落里让他又活过了一口气,还像一只无声的蚕,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吞食,一点点进犯他的地盘。
“被他大嫂又扶回来了。如今住在城外柳溪村里,专替一些乡野百姓看病,也把一些常用药放在我这里寄卖,现在许多人都只认他做的药了。”刘掌柜没想到他店里的药竟引起了这位刘大财主的注意,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交代。虽然他和傅玉行之间宾主异位的局面让他有些头疼,不过他心底更不愿招惹眼前这位上门。
刘凤褚把他店里所有傅玉行的药都看过,竟有六七样都是其他地方没有的。旁边跟班见他面色不善,有心奉承道:“老爷有什么好在意,不过乡下地方小打小闹,他们到现在连家铺面都没有,拿什么和咱们斗?”
刘凤褚冷笑:“才两年时间就把傅家药铺的名声重新做起来,一个人写出六七张新方子,还眼看就要空手盘到一家铺面。你说他不足为惧?”
“那,依老爷的意思是……”
刘凤褚一手搭在扶手外面,将那一只小小的凉瓷瓶掂在手上,倒过来,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