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余年,席格对自己的童年,只保留着片段般的记忆。
他依稀记得那是个狭窄的公寓,一个客厅,两间卧室,厨房跟厕所蜷缩在一起,由于做不到厨卫分离,老旧的洗衣机上总是挂满油污,由于没人洗碗,脏盘子堆满了整个水槽,凝固的油脂跟霉菌漂浮在水面上,色彩斑斓的一层。地板踩上去时吱呀作响,木质家具用了很多年,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时至今日,席格已不再记得养父母的脸,对曾经的家更是毫无印象,但他却清晰的记得这股霉臭,那座肮脏、逼仄、潮湿的小房子,他人生的。
养父母并未给他太多温情,大人们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自然顾不上小孩。
在席格的印象中,他们三天两头为了他不懂的事大吵大闹,这对男女为了些生活的鸡毛蒜皮而面红耳赤的程度,让席格一度怀疑他们走到一起,是否都因为他们以折磨枕边人为荣。邻居对哭叫和叱骂都习以为常,完全不出来劝阻。每当父母吵架,席格就和妹妹卡弥尔就不得不蜷缩在杂物间改成的卧室,以免气急败坏的父母把他们当成出气筒。
门外有一条很长的走廊,铁质防护栏杆布满锈迹,是乌沉沉的暗红色,好像干涸的血迹。
六岁之前,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在走廊上疯跑,直到楼下的邻居上来怒骂,养父拧着他的耳朵让他在走廊角落罚站一夜,险些冻掉他的脚趾,他才不得不放弃这项娱乐。
之后大多数空闲时间,他都跟妹妹卡弥尔待在一起。他们两个人什么也不干,没有玩具可玩,也没有书读,更没有一起胡闹的朋友,席格曾经用养父的杂志折飞机,被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后,最终连这个娱乐项目也失去了。但即使这样乏味,小孩子也不会觉得无聊,他们坐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就觉得十分有趣。
席格记得,他们坐着,两条腿从铁栅栏的空隙伸出去,在半空中晃荡。那好像是一个模糊的春天,又或者是刚刚来到的初夏。远方微冷的寒风裹挟着水汽和花香,如母亲的手般,温柔地轻抚着他们的腿和脸颊,带来一阵阵稀薄如宿雾般的寒冷。
彼时,席格看着远方的景色,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
很远很远,有多远他不知道。
即使聪慧如他,对“远”这个词仍然没有概念,在六岁不到的孩子眼里,“远”只是转过几条街的距离。
席格很快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尝试,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仅仅是一味地走着,也不去记周围的景色。走过半个城区之后,他被警察送回了家。到家时是午夜,父母和妹妹都已经睡下,他敲了半天的窗,才让卡弥尔给他开门。
他很幸运。那一夜有三个醉汉冻毙在街上,若卡弥尔没有给他开门,他也将不幸成为其中一个。
六岁之后,他开始上学,学费全面的社区公立小学跟公寓一样破破烂烂,座椅上结着一块块成年累月的黑褐色污渍,用手一摸油腻腻的。
教数学的老师是个蓄着一把山羊胡的老头,走路颤颤巍巍,一瘸一拐,高年级的学生们常常聚在走廊里,嘲笑老师行走如同企鹅一样滑稽。他很少教训那些调皮的大孩子,只是呼着气将他们驱赶开。
那位尽职尽责的普通老师,给了席格人生中第一份怜爱。他会为席格的好成绩表扬他,也会用满是厚茧和老年斑的手,温柔地抚摸席格的头。
如果以前所有,这就是他的人生,也不能称之为不幸。
在这个国家,生来像他一样贫穷的孩子很多,他们大多数都有着相似的命运不合格的父母、窘迫的收入、糟糕的环境、孤独的童年。他们就像长在下水道里的野草,活得艰难却生机勃勃。
倘若千万人都在经历相同的不幸,那么这份不幸多多少少被稀释了,孩子的无知还迟钝有效保护了他们,加之时光如此迅疾,快到让人连自己正在经历痛苦都来不及体察,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就这样打着滚的长大了。
但席格连这样潦草的人生都没能经历,上学带来的快乐如阳光下的肥皂泡,五彩斑斓,却连一阵风都经不住便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