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说:“放开我的马,不然我就要你的脑袋。”汤姆直视着他,尽量不露出怯懦的神气。他个头比威廉高,但是,如果这位少爷拔出剑来的话,任凭高矮都是一样的。
埃格妮丝畏惧地嗫嚅着:“照着老爷吩咐的做吧,当家的。”
一阵死寂。别的工匠都像石雕木刻般呆立着观望。汤姆明白,谨慎的做法是屈服。可是刚才威廉差点儿骑马踩了他的小女孩,这事激得他狂怒了,于是带着再争一下的心理说道:“那你就得付我们工钱。”
威廉提了下缰绳,汤姆仍牢牢抓住马嚼子,而那马却直把鼻子伸进汤姆的围裙兜,还要再吃一点儿。“去找我父亲要你们的工钱去吧!”威廉气恼地说。
汤姆听到那木匠用害怕的声音说:“我们会这么做的,老爷,
多谢你了。”
可怜的胆小鬼,汤姆心想,可是他自己也在打战。然而,他还是强制自己说道:“如果你想解雇我们,你就必须付我们工钱,这是照规矩办事。你父亲住的地方从这里要走两天,等我们走到那儿,他也许不在呢。”
“有的人还没你这么犯上都被处死了。”威廉说。他气得满脸通红。
汤姆从眼角瞥见那扈从把手放到了剑柄上。他知道如今他得放弃了,委曲求全,但他肚子里憋着气,实在解不开那疙瘩,尽管他心慌得很,还是没法让自己松开马嚼子。“先付我们钱,然后杀掉我,”他不在乎地说,“你可能会为此受绞刑,也许不会;但你早晚总有一死,到时候,我会升天堂,而你要下地狱。”
威廉脸上轻蔑的表情凝住了,面色变得苍白。汤姆莫名其妙:是什么把这小子吓住了?当然不是因为提到绞刑:一个老爷杀害一名工匠是不大可能受绞刑的。他是怕地狱吗?
他们互相盯视了一会儿。汤姆诧异地看着威廉那副气恼和轻蔑的表情化成了惊慌和担心,心里松了口气。最后,威廉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皮口袋,扔给他的扈从,说道:“给他们钱。”
到了这会儿,汤姆要进一步扩大他的好运。当威廉再次提起缰绳,那马抬起强有力的脑袋,往一旁走开时,汤姆跟着马往前走,一边手还拽着马嚼子,一边说道:“解雇要付
一周的全工钱,这是规矩。”他听到就在他身后,埃格妮丝深深吸了口气,他明白,她认为他继续纠缠简直是发疯。但他一点儿不松口,“壮工六便士,木匠和每个建筑工十二便士,我是二十四便士。一共六十六便士。”他做起便士的加法来,比他认识的人全都快。
那扈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的主人。威廉赌着气说:“好极了。”
汤姆松开了马嚼子,往后退开。
威廉掉转马头,猛踢马刺,那马往前一蹿,跳上小路,穿过麦地跑开了。
汤姆一屁股坐到了柴堆上。他纳闷他刚才从哪儿来了那股劲。那样子顶撞威廉老爷实在是发疯。他能活过这一关真是走运。
威廉战马的蹄声渐渐在远处消失了,他的扈从在一块木板上倒光了那钱袋。当一块块银币在阳光下蹦跳着落下时,汤姆感到一阵胜利的激动。是有点发疯,然而却起了作用:他总算为自己和手下的工人挣来了工钱。“连老爷们也要按规矩办事。”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埃格妮丝听见了他的话。“我只希望你永远别想从威廉老爷手里找活干了。”她恼怒地说。
汤姆冲着她微笑着。他明白她因为刚才吓坏了,说话有点难听。“别老皱眉头了,要不,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只有变味的奶喂孩子了。”
“除非你这一冬有活干,我可没东西给全家吃了。”
“冬天还早着呢。”汤姆说。
二
他们在那村子里待了整整一夏天。后来,他们才察觉这一决定是个可怕的失误,但当时看来还是蛮明智的,因为汤姆、埃格妮丝和阿尔弗雷德在地里收庄稼,每人每天都能挣一便士。秋天来了,得搬家时,他们已有了沉沉的一袋银便士,还养了一头肥猪。
他们第一夜在一个村庄教堂的前廊里度过,第二夜,他们发现了一家乡村小修道院,受到了修士们的热情接待。第三天,他们来到了楚特森林的腹心地带,那是一大片乱蓬蓬的矮树林,他们走的那条路比一辆牛车宽不了多少,上面在夏日曾长得挺茂盛的草,此时正在枯萎,路两边全是橡树。
汤姆背着的背包里装着他的小型工具,他的槌子都吊在他的腰带上。他左臂下夹着卷成一捆的斗篷,右手提着铁钎,当手杖用。他很高兴又走在大路上了。他的下一个工作说不定就是盖大教堂呢。他可能当上匠师,下半辈子就待在那儿,他盖的教堂是那么奇妙,可以保证他上天堂。
埃格妮丝用绳子把一口锅子背在背上,里面装着他们不多的一点儿家当。阿尔弗雷德提着他们盖新房子要用的工具:一把斧头、一把扁斧、一把锯子、一把小槌、一把在皮革和木头上钻孔的锥钻,还有一把铲子。玛莎太小拿不了什么东西,只是在腰里别着她自己的碗和餐刀,背上背着冬衣。不过,她有一个
任务是赶猪,他们要在一个市场上卖的。
全家在无边无际的树林里走着,汤姆一直关照着埃格妮丝。她的孕期已经过半,不但背上背着重负,肚子里也相当沉重。可是她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累。阿尔弗雷德也没问题:他正处在有力气没处使的年龄。只有玛莎累坏了,她的两条细腿还只是用来蹦跳着玩的,不是用来走远路的,她不时落在后面,因此别人只好停下来等她和那头猪赶上来。
汤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有朝一日他要建造的大教堂。他像往常一样先画出一条拱廊,这很简单:两根立柱支撑一个半圆。然后他又想象第二个,和第一个完全一样。他在脑子里把这两个凑在一起,就构成了一条深深的拱廊。随后再加一个,加一个,加上好多,直到形成一整排,全都联结在一起,就组成了一条通道。这是一座建筑的本体,上面再盖上屋顶遮雨,还有两堵墙来支撑屋顶。一座教堂就是一条通道,再加上一些加工改进就是了。
通道是黑暗的,所以第一项改进是窗户。如果墙壁很结实,上面就可以掏洞。这些洞上面要圆,两侧要直,窗台要平——和原先的拱廊一个形状。在拱顶、门、窗上都用类似的轮廓,是增加建筑物美观的一种办法。整齐划一是另一种办法,汤姆设想了十二个一式的窗户,间距相等,沿着拱廊的两侧排列下去。
汤姆努力想象着窗户上的装饰,但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因为他觉得有人正盯着他,他想,这种念头真蠢,既然森林里飞禽走兽成群结队,那些鸟啦,狐狸啦,山猫啦,松鼠啦,兔子啦,野鼠啦,黄鼬啦什么的,当然都在看着他哪。
中午时分,全家在一条小溪旁坐了下来。他们喝着清纯的溪水,吃着冷咸肉和在林中地上捡来的酸苹果。
下午,玛莎累得走不动了。在一处地方,她落在后面有一百步远了。汤姆停住脚步等她赶上来,想起了阿尔弗雷德在这个年龄时的情景。他当时是个漂亮的金发男孩,又结实又勇敢。汤姆看着玛莎赶着猪慢慢地走,心中夹杂着疼爱和怜惜。这时从她前面的低矮的树丛中蹿出一个影子。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汤姆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在路上猛然出现的人举着一根木棒。汤姆喉咙里就要发出一声骇人的呼叫,但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人已经抡起木棒朝玛莎打去。木棒正击中她的头的侧面,汤姆同时听到一声闷响,她像个布娃娃似的摔倒在地。
汤姆往回沿着大路朝他们跑去,他的脚步蹬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如同威廉的战马的蹄子,像是要让他的两条腿尽快地带着身子朝前奔。他一边跑,一边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犹如看着画在教堂墙顶上的画,因为他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却无力去改
变什么。那个袭击者无疑是个强盗,他身材短粗,穿一件紧身短上衣,下面光着双脚。他看了一阵子汤姆,汤姆看清他的脸破了相,十分丑陋:他的双唇被切掉了,大概是因为犯了撒谎之类的罪名而遭到刑罚,他的嘴如今就成了周围布满刀疤经常咧着的怪样子。要不是玛莎躺倒在地的小身躯,汤姆看到那副可怕的丑相恐怕就要止步不前了。
那强盗的目光从汤姆身上移开,盯住了那头猪。他飞快地蹲下身去,把猪提起来,夹在腋下不容那牲畜扭动挣扎,就箭一般地跑回盘根错节的矮树丛中去了,汤姆全家唯一值钱的家当就这么被抢走了。
汤姆随即跪在了玛莎身边。他把他那宽大的手掌放在她那小胸脯上试她的心跳,心脏跳得平稳而有力,他最怕的事总算没发生;可是她的眼睛闭着,金发里闪着殷红的鲜血。
埃格妮丝随后也跪在了她身旁。她摸了摸玛莎的胸口、手腕和前额,然后狠狠地瞪了汤姆一眼。“她不会死的,”她勉强挤出了这句话,“去把猪抢回来。”
汤姆利落地解开工具袋,甩到地上。他的左手抽出了别在腰带上的铁头槌子。他的右手还拿着铁钎。他能看见那贼踩倒的灌木,他能听见那猪在林中号叫。他猛冲进矮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