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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佣蚀心(第2页)

他随着约瑟夫的脚步,躲开枝叶的钩。枝叶把他的头发钩得乱蓬蓬的。

等他走到明处时,天空已变成块无法被雨水稀释的墨。他的脚底被凹出石头的形状。雨水流过瓦片,在屋檐垂下破洞的帘。

奈布凭借着水流发出的暗光辨明眼前的路,他碰到了尖尖的东西——约瑟夫的手。

“抓我啊。”黑暗中的声音笑着说。

“哼。”他只是垂头看着水流,“我更愿意相信你是水里爬出的鬼。伸出手要把我拖到水里去。”

“是吗?”约瑟夫的笑声在雨水里跃动着,“无论我是什么,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奈布。”

“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他心中一惊,脑内浮现起种种猜测,他选择了最科学的那一种,“你是不是偷了我的学生证。”

“不如说是我‘借’给你的。萨贝达。奈布·萨贝达。很好听的名字,像乐器发出的沙沙声。社会关系在我们之中并不重要。萨贝达。你我之间的纽带,可能是你坠崖时握住的稻草,也可能是勒死你的吊绳。”

“你会勒死我?”他差点被石头绊倒——反倒是约瑟夫抓住了他,“当然,”他往萨贝达的手心中吹气,一阵又一阵的热气,吹不去萨贝达手里的冷汗,“在我爱你爱得无法自拔时。我的头发会落在你鼻尖上。”

“你对于爱比起报恩更像是索命的。你把我的手都捂冷了。”雨水描过他的手腕,在约瑟夫的手上转了一圈,他们的皮肉凉丝丝地贴在一块,严丝合缝,萨贝达可没察觉约瑟夫的手比水还要冷。

约瑟夫开了门。屋内很陈旧,一张木桌和几张椅子,雨竟没有滴到地板。里边有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可萨贝达找不到任何草药的影子。

“屋内有柴火,你自己烧水,脏衣服就放到一边的木盆去。”约瑟夫把他推到另一个房间去,然后点燃油灯。他才看清约瑟夫的头饰:一条倒挂的蛇连着一只坠落的鸟,蛇咬鸟的尾巴。莨苕叶点缀整个头饰,混着几朵鸢尾。

约瑟夫在客厅,但并没有点灯。雨滴敲打窗户,萨贝达把柴丢进火里,他觉得手暖了一点。他才开始细细回味起约瑟夫那番话,感觉连未烧火的木头都在发烫。他知道约瑟夫在用那双影沉沉的眼睛盯着房间里微弱的光亮,那双眼睛是死去极乐鸟乱糟糟的羽毛活跃的斑点。等水冒起了小泡,他把水倒进大桶里。水温刚好,是他能接受的温度。

窗外的雨珠缀着窗户。萨贝达却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灯影有一瞬晃动。约瑟夫抱着空空的木桶,出现在他面前。

“我衣服呢?”他问。

“衣服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留下来。”约瑟夫说。

“我光着身子回去。”萨贝达说。

“这可由不得你,”约瑟夫又笑起来,灯光染黄他半个面孔,银饰散发着黄金的色泽,他看起来像条无害的黄金蟒,却说着,“我要往木桶里撒盐、在下面点火,然后把你掐死,最后煮了吃。你下不下来。”约瑟夫手上拿着张布。

他弯着滴水的身子从桶里站起,约瑟夫把他整个人包住,露出半个头来,又抱来一套黑蓝色的衣服。“等会来二楼找我,我在房内等你。别想走,我可以听到楼下开门开窗的声音。你不会打算让我们两个今晚都睡不好吧?”

他摇头。只待一晚。萨贝达心里想。

他踩上楼梯时,才察觉到雨停了。硕大的雨珠挂在叶子上,宛若少女耳上的珍珠。明洁月光踩着水滴,裙纱挂在叶间,叶子闪闪发亮,他想起约瑟夫银饰上的花。他推开了门。

约瑟夫摘了银饰,披着一头长长的白发,他示意萨贝达坐在他旁边。

“过来,我给你梳头。”银梳在他手中发出叮当响声,喇叭状的银筒相互碰撞,梳面三只鸟,梳背十一朵银花,头发被拢在他掌上,梳齿没过棕发,约瑟夫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摩挲萨贝达的头皮,他太累了,顺着约瑟夫的动作躺在对方的膝盖上,月光如流水,水色梳进他的头发里。细齿浅浅啃啮后颈,约瑟夫躬身,那缕头发盘蜷在萨贝达的鼻尖上,他舔那双半睁半合的眼睛,宛如翠凤蝶扑闪着翅膀惊掠绿色的湖,安心睡吧。萨贝达只会当作梦里有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

“萨贝达,我们是两弯尖尖的月亮,相互拥抱一弯会刺伤另一弯。你在天上,我在水面,我永远看着你。你是月弯,也是扎人的糖果,零零星星的你落进我滚烫的胃酸里,在我怀里,你永远是星星。萨贝达,我的父亲是法国人,我的母亲是苗女,我的父亲抛下母亲,我的母亲将他蛊杀。因为同心蛊的副作用,我的母亲不久后也离开人世。她没告诉我的姓,她只告诉了我的名。我由族人扶养长大。他们只叫我‘云螣’。”风把他的絮语吹散了。

萨贝达醒来时已是午后,明净透亮的天,淡蓝色的,泛着太阳的光。那层墨色消失得无影无迹,也许是脱落到水里去了。这是他如此怕水的原因。水永远是深黑的、令人恐惧的,水底有食人的影子,水会把他一口吞下。

他梦见有条蛇缠着他,冰凉的舌头舔他的眼睛,分叉的舌头拨他层层睫毛,蛇说他想吃他的眼睛。萨贝达挣扎着想要醒来,这梦境与雨夜一般粘稠潮湿。他醒来时头发汗湿一片,约瑟夫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

“你醒了?我们去摘蓝莓吧。”他盯着他的眼睛笑。他像是失了半个魂,一双眼睛惊惶地望着约瑟夫。

他又拿出那把银梳,细细在他棕发上划过。约瑟夫把两只飞鸟别在他耳朵上。

“这是你自己打的耳洞?”约瑟夫问。

“出生便有的。”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约瑟夫哼笑着。

颈饰被套进他脖颈上。萨贝达在一瞬间感受到窒息——一副小巧的颈饰,一双白色的手环着,指甲尖长,像是要把他掐死!

约瑟夫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已分不清哪个是他的手。两条蛇的嘴停在蝴蝶的翅膀上,周围点缀着莨苕叶,和约瑟夫一模一样的花纹,下方垂着几个长命锁。这样的银饰挂在他胸前。但他认为约瑟夫没那么好心。

沉甸甸的头饰,一只巨大的孔雀,雀羽上的圆点斑纹被颜料涂蓝,像很多只蓝眼睛睁着闭着。几只鸟儿衔着莨苕叶,停在杜鹃上。他以为他会不习惯这沉甸甸的银饰,“你的头发太短了,”约瑟夫在他耳边说,“再留些日子。它就长了。”他的两只手被套上两个银环子,一条蛇把两圈银丝缠起,吐出分叉的舌头。

“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他说。

“回去吗?”约瑟夫笑道,“可是你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回哪儿?”他问。

“这里就是你的家啊。萨贝达。”镜子里,约瑟夫的手环上他的脖颈。

他随约瑟夫走在路上,雨水为叶染上了一层新绿,他发现所谓“苗寨”不过是个荒村,一条小路旁分布着几个木房,其余的都是树、草与天空。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他问。

“不。不是的。”约瑟夫微笑,“以前这里有很多人。但他们都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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