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夔娥说:“正好我也不想去和那个地主打交道……我能把俄语说利索就不错了,我是真的不会法语啊!”
布莱雷利笑了一下,很快,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回到了村子里。期间,两人专门去围观了一下万事通谢苗做的一些巫术,不过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他腰间一直挂着一本漆黑的书籍,却不见他翻开过。
“请节哀……”他对安德烈与阿利娜说:“咱们的尼古拉……生来就不曾亵渎过什么,他热情友善,他的灵魂会回到基督身边……”
真没想到,这灵媒看着不大爱讲话,念起这类悼亡词来,头头是道,满是宽宥之语,不输给那些以此为生的神父们。这对夫妻沉默着,还叫人误以为他们在呆,实际上,他们很快就要掉进那由死者造成的、比肩孤独的空洞里去了,而这溺亡是平静的、和缓的,最激烈的时刻已经过去啦然而,即使是这样,在今日之后,日子也还会继续下去,老猎人米哈伊尔咂嘴,可惜他们家好不容易养大个孩子在这种地方,孩子生得多,活下来的少!
玛利亚在人群中,举着蜡烛,开始不可避免地由此处的死亡想象到别处的……不,玛申卡,别想这个了。她闭上眼睛,蜡烛滴下,在半空中团成石榴子,最后又像鲜血一样渗入大地。
不爱闻香坛味道的布莱雷利先一步走开了,他睁着眼睛,飘忽不定的烛光残留在他瞳膜上,那火焰的影子被他带到了野外点燃,在另一头的草原上蹁跹出了熊熊烈火,庞大的黑影笼罩着天际,他一眨眼,火就熄灭了幻觉随之也被风吹散,一切寂静如初……
第126章
比留科夫借了一条猎狗给布莱雷利,他吩咐人准备好马匹、猎枪和好酒,并且带上了那天布莱雷利见过的那位瘦削的青年和另一位仆人,他们就这样坐上了一架较为轻便的马车,往沼泽的方向出了。在上车前,布莱雷利本来想找那位青年说两句话,但让地主截了胡,他也只好耐着性子,陪地主讲些老生常谈的故事说到底,比留科夫的态度实在是耐人寻味,纵使他的确足够友善、热情,不过这都是建立在同一个观点之上的即认为这位费里切特先生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
在这个年代里,要是非得和什么权贵打交道,无非就是遇上几种人:要么认为农奴制的改革简直是败笔,助长农人懒惰的习性,这类人中,也重合了一部分斯拉夫派,即认为时光就该倒退回彼得一世之前,俄罗斯男人就该留着浓密的大胡子,穿着传统的长外套、长靴,遵循东正教的礼节,俄罗斯女人应该顺从男人,而农人应该本分,不去搞那些歪门邪道,最好就按旧礼仪派(注1)那样生活;另一类人呢,存了激进的态度,鄙视落后的农奴制度,且认为俄罗斯这个宛如娘们一样软弱的国家简直无可救药,这是个彻头彻尾的东方国家,而东方注定是没有西方优越,于是这类西方派总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跑到欧洲生活,才能彻底算当一回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七零八碎,当然,也有什么都不是,单纯地追逐利益之人不论是斯拉夫派也好,西方派也罢,只要不触碰到他们的财产,他们都能将其作为谈资,倒也不失为一种见风使舵的好手段。
到底哪一派更为正确,历史已经给出过答案且随着苏联的崩塌,当今的俄罗斯人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的迷惘,布莱雷利压根没想就“为什么这群俄国佬总是不知不觉从一种极端走向一种极端”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他也真的不想再没完没了地和比留科夫讨论政事,他倒是想讲讲沙皇的八卦呢!好在,他们很快就到了狩猎的地点。
“咱们带的家伙不多……也只能打些鸟、狐狸、鹿之类的,不能猎块头更大的野兽,嘿,我听说,一些贵人出行打猎的时候,有一个猎队……”比留科夫快活地说,在正式开始前,他喝下了半瓶格瓦斯。
布莱雷利摸了摸蹲在他脚边的猎鹿犬,他取下背上的猎枪,开始考虑等会该怎么打这类型的枪都他妈进博物馆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用它打猎的一天。
“哦……就让苏尔带你去吧,他打猎和骑马的本事还可以,你有什么烧茶或者饮马之类的事,尽管吩咐他去做。”
苏尔(cyp)……?湖?布莱雷利从枪支上回过神,在他们分头行动前,他抬了抬下巴:“您说他打猎和骑马的本事不错,莫非,他是个哥萨克(注2)?”
“或许吧,或许。”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心不在焉、含混地说,似乎,由于他从未关心过雇工也就没法讲清他们的来历,更何况,现在还是打猎更为重要:“他是从别处来的……没有田地,也没有家人,所以就上我这儿做工,兴许他曾经是……”
几分钟后,他们和地主分道,只留下了一个仆人在原地看管马车。按照惯例而且,布莱雷利和地主还有赌约在先他们应该在附近走走或是把猎犬放出去,沼泽地栖息这相当一部分水鸟,还会有鹿、野猪之类的动物过来喝水,只要细心,不愁打不到猎物;布莱雷利悠哉悠哉地把狗放了出去,然后完全没有要认真去打猎的样子,他摩挲着猎枪,问道:“你的父名是什么?”
正跟在他身后的苏尔好像完全没预料到他会问这个他仅仅预料到了这位先生也许会和他搭话。
“哦对了,您也别叫我老爷,听着奇奇怪怪的。”布莱雷利说,接着,他才好整以暇地揽着枪,等对方的回答。
“……没有,老……先生。”青年垂下眼睛,低声说。
“没有父名?”布莱雷利挑了挑眉:“那姓氏呢?”
“也没有。”
“嗯哼?这样看来,那您的名字多半也是假的咯?”
“……”
好吧,这也不罕见。布莱雷利看着那一片沼泽,慢吞吞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的名字也是假的。”
他露出一个狡黠地、甚至是带有安抚性的顽皮笑容,并且竖了一跟手指挨在唇边:“这是秘密,您总不能向您的主人告我吧?”
“怎么会。”苏尔说。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肯抬起头,他的眼眸澄澈透亮,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会呈一点蓝紫调,等光芒散去,又回落了纯净的蓝色,宛若在仲夏夜绽放的宁静花海。
他一边摸鱼式地打猎,偶尔吹两声口哨,让狗不要追得太远,一边和苏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部分都是他在讲。有时候,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水草丰盛的夏季,沼泽湖泊将寂静延绵,他想,也许晚上来会更好
“有时候,”苏尔突然说:“夏天……这里的晚上会有荧光的虫子,很漂亮。”
苏尔在讲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是卑谦的,虽然他隐隐觉得,这位外国人,这位贵宾,和地主彼得有着很大的不同,尽管他们都保持着翩翩风度,且都能讲那种贵族的语言(即法语),但他并不像地主那样,以轻蔑的态度对待所有人;也不像地主的那位公爵朋友,对农人怀以怜悯的态度……
真奇怪,他似乎在把我当成和他同等地位的人。苏尔想,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不是说这个想法,很早之前,在沙皇宣布废除农奴制的时候,连他这种常年呆在森林里的家伙都有听说过类似的口号,什么把农奴当做人但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不奇怪,即使不是农人的家伙即使是那些官老爷,不也分了三六九等,就拿文官来讲吧:一等文官都是些将军、元帅,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九等文官成天和琐事打交道,卑躬屈膝,还要给人赔笑,但面对普通人时,又有着十足的傲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