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庄纬从进门起便想说什么,他无非是想让他亲自去联系简韶。
庄纬极轻地喟叹一声,淡淡的白气呵入僵冷的空气中,很快就不见了。
“你还记得她第一次来斯科特实验室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他问。
“你说你女朋友不错,我也很喜欢。”隋恕面无表情地说。
庄纬冷不丁被呛一句,顾不上调侃,急声分辩:“不是这一句!”
隋恕当然知道不是这一句。
那天庄纬对他说:你会后悔的,隋恕,就像我一样。在你选择她的那一刻,就一定会有后悔的那天。
“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事。”隋恕难得冷硬地回敬他。
庄纬摇摇头,用一贯温和、哀愁的目光凝视着他。
他以询问代替表达:“你记得那一天我拿着什么样的杯子吗?”
“当然,”隋恕想都没想便答道,“你的新马克杯,印着sex、deBaunetess的那一只。”
他的记性一向非常好,甚至可以追溯到遥远的三四岁的记忆。他中学时期做过一遍的题再碰到会立马记出,大学时读过一遍的文献能精准地记到第几页第几行。
“那你喜欢它吗?”庄纬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隋恕不解地蹙眉。
“我很喜欢我的马克杯,所以买下了它,放在家里用。不过我更喜欢这一只。”庄纬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加重了“喜欢”两个字的重音。“这是我18岁成人礼时母亲送的,我一直随身带着,用到现在。”
他的话锋一转,“那你的表呢?我们刚认识时你就戴着了,一块和你拥有的东西比起来不算那样贵重的德国朗格表。你告诉过我——这是斯科特教授送的。”
“是的。”
表带缚在青蓝色的血管之上,隋恕今天同样也戴着这块表。
“那你喜欢它吗?”庄纬紧接着问。
隋恕的手顿住。
庄纬看着他沉默而困惑的双眼,浓浓的伤感在琥珀似的眸中流转:“你其实也不知道,是吗?我为你感到悲伤,抱歉……”
“你还记得你的茶杯吗?在实验室爆炸那天化成粉末的那一只……我知道你记得,毕竟你的记性那么好,连我在哪天带了哪只马克杯都能够清楚地记得,你怎么会不记得你用了十多年的茶杯呢?”
他没有再问相似的问题,但是隋恕知道,庄纬其实还在问他,你喜欢你的茶杯吗?而他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没法说。
他只能回以无尽的缄默。
庄纬用回忆的口吻缓缓地讲:“其实,你不觉得你一直在虐待自己么?我一直觉得你太虐待自己了……你对食物没有要求,没有喜好的口味,一年到头除了买生活必须用品,你什么都不会购买。你会许多东西,但是没有一项非做不可的爱好。你喜欢白茶,因为这是你外祖父喜欢喝的,你喜欢观鸟,因为这是你祖父喜欢做的……”
隋恕的目光很深,幽幽地回望着他。那里面压抑着很多东西,他并不能完全分辨。
庄纬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是震惊、忍耐还是愤怒,但是庄纬还是插了一句:“抱歉,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可以问,你为什么一点物欲都没有吗?我读初中的时候喜欢买球鞋,现在喜欢买各式各样的马克杯,一点小东西都不买真的太难了。”
就在庄纬以为他不会回复之时,隋恕用冰冷而略显僵硬的声线道:“因为最终都会丢掉。”
庄纬的瞳孔一点点睁大,忍不住在心里想,一切都会变成尘与土的啊,连人都会化为灰烬。有花堪折直须折,东西即便不购买也不会因此永生啊…… 不过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一种心理回避。
隋恕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亲手挑选的东西在不可抗力中变成垃圾与灰烬。就像他虽然总是以漠然的口吻讨论隋平怀和魏建锡的死,而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实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庄纬做实习心理医生时接待过许多因为频繁搬家而患上心理疾病的青年,他联想到隋恕的童年时常往返在国家与国家之间,三搬如一烧,不难想象每一次他的私人日常物品都是怎样被处理。
“可是你一直记得它们,记得每一个,你身边的东西。你会一直把它们放在身边,你身边所有的东西都能用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会陪伴你更久、更久……”庄纬喃喃地说。